第6頁 文 / 心寵
叮叮咚咚……宮商角徵羽五音錯序發出,頓時,彷彿真有輕盈旋律在跳躍,比世上任何鐘鼎之聲都悅耳。
「真好聽!」甄小詩耳目一新地驚歎,「真像音樂。」
「音樂有千萬,不拘一格。」他莞爾地答。
的確,她的面前似乎展開了一扇奇妙的世界,這一刻,她忽然領悟,為何世人都遠離武承羲,或許因為他的思維太過獨特……所以才孤行吧?
沒人能瞭解他,她真的很羨慕那個能夠住進他內心的幸運兒。那人會是他將來的妻子吧?
「在想什麼?」他發現她陷入沉思,挑眉問。
「在想……」她依在柱旁,思緒隨著他的樂曲聲而跳躍,「一首童謠,似乎跟此刻的音律很配。」
「哦?唱來聽聽。」他饒富興趣地說。
「月兒明,風兒輕,秋蟲正低吟……」她隨口哼來,「小寶寶,快入睡,樹葉兒遮窗欞……」
「是首搖籃曲吧?」武承羲道。
「對,小時候,我娘親常唱給我聽。」她笑得可愛地承認,「我自幼頑皮,大半夜了還要蕩鞦韆,不過一聽這首歌,就會不由自主地打瞌睡。」
「你娘親一定很疼你吧?」他望著她,眼裡蘊滿寵溺的神情。
「其實,我不太記得她的模樣了!」甄小詩一陣黯然,「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親人就算故去,只要曾經愛護過你,想起來也會溫暖。」他安慰她道,「怕只怕那些雖然活著,卻離你很遠、很冷漠的人……」
他在說他自己的遭遇嗎?看到他眉心忽沉,她的心猛然一揪。
「我的娘親雖然還活著,但我卻好久沒見過她了。」他倏地微歎道,苦澀地笑了笑。
「大人……」她怔住,不知如何接話。
「對了,今天你到皇上那兒當差,還習慣嗎?」他話題一轉,彷彿不想讓難過深入。
她想安慰些什麼,卻發現此刻多說無益,不如順著他的心情越過烏雲,到達陽光綻放的地方。
「很好。」她回道。
其實,今天發生了一件事,她本想與他商量,可是現在……她不想讓他再多添煩惱了。
「習慣就好。」武承羲溫和地囑咐她,「咱們當史官的,其實不必畏懼什麼。記住,只要皇帝是明君,無論記下了什麼,都不會治咱們的罪。」
武則天,雖是女帝,卻也算明君吧?
他這番話,如同定心丸,讓甄小詩頓時心緒平靜。方才遭遇的煩惱瞬間煙消雲散了。
「來,再唱一次剛才的歌謠吧,很好聽。」他提議道。
手腕輕動,銀簪重新擊打在杯子的邊緣,悠揚的樂音不絕於耳。
「大人,我送你的杯子呢?」按理,也該排在此列才對。甄小詩想起那兩隻杯子。
「我沒捨得取它們出來。」武承羲抬眸,鄭重地道,「這麼多杯子裡,那是我唯一收到的禮物,自然要好好珍藏。」
他……居然如此珍惜?
甄小詩心頭一熱,又是半晌的失神。
「唱啊!」他笑著催促。
啊——好羞!臉兒有點紅了耶!她朝臉扇了扇風,終於開口低吟,「月兒明,風兒輕,秋蟲正低吟。小寶寶,快入睡,樹葉兒遮窗欞……」
歌兒很能撫平人心,這一刻是如此溫暖寧靜,她頭一次發現,武承羲其實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
每次看到他眉心深鎖,她便猜測,到底他是真的不開心,抑或只是習慣使然?
最近一段日子,武皇宣佈讓他與上官綾妍定親後,他似乎越發陰沉了——難道他不情願?抑或,這只是她的幻覺?
無論如何,她總算看到了他的笑顏。
那天,見他從林蔭那方走來,孤獨而傷感的身影,讓她決定趁著送禮之機逗他一下。她不確定是否會激起他的怒火,但結果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笑了。
能為他排憂抒懷,她忽然覺得十分自豪,天底下應該沒什麼人像她這樣大膽,敢逗弄這個魔頭吧?
其實,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男子,各種情緒他都有啊……事後,她如此想。
「韋妃娘娘駕到——」正在沉思之間,屋外有太監傳喚。
韋妃?弄錯了吧?堂堂廬陵王妃怎麼到她這個小小執事的房中來?
正當甄小詩疑惑之時,那個高傲的韋妃已款款步入屋內,她連忙倉促迎駕。
「甄執事,免禮。」韋妃笑盈盈地說,滿臉和氣,與平日的跋扈判若兩人。
「不知娘娘駕到,有何吩咐?」甄小詩低頭小心翼翼地問著。
「昨日有地方官員進貢,特意送本宮一匹綢緞,可惜花色太過俏麗了,不太適合本宮。」韋妃道,「不如贈與甄執事做兩件家常便服,才不至於浪費。」
說著,長袖一揮,立刻有宮女捧著沉重的綢緞展示在甄小詩面前。
她定睛一看,發現竟是極罕見的水湖絲。這、這連武皇都不太捨得穿的!
「娘娘……」她心裡霎時七上八下,「屬下不敢接受。」
「怎麼,嫌棄?」韋妃眉一挑。
「不……是太貴重了。」
「一塊布而已,哪算得了什麼?」她找足了借口,「我身邊實在無人可送,擱在庫房裡沾灰豈不可惜?」
「娘娘可以送給上官學士啊,她比屬下更匹配。」
「送她幹什麼?」韋妃輕哼,「本宮從來就不喜歡她。」似乎憶起廬陵王與上官婉兒的舊情,頗為懊惱。
「娘娘如此看重小詩,不知何故?」她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呵,甄執事真是聰穎過人。」韋妃點頭笑道,「本宮也不說暗話,昨天本宮前去給皇上請安時,似乎是甄執事在一旁伺候的,對吧?」
「對。」如今除了早朝議政,武皇日常的行動言語,皆由她記錄。
「都怪本宮太過心急,廬陵王回京都這麼久了,皇上卻遲遲不立太子,本宮一時忍耐不住,在皇上面前多了幾句嘴,不想卻惹得皇上大怒。」
的確,她記得,昨天韋妃與武皇之間有過一番面紅耳赤的爭執。
「本宮與皇上的交談,你可全都記下來了?」韋妃試探地問。
「當然。」甄小詩依舊恭敬垂首,不動聲色。
「那……」她忽然抿唇,小聲道,「本宮的自言自語,你也記下了?」
「哪句?」
韋妃有些難以啟齒,「就是……那一句。」
呵,她懂了,那一句。
昨天韋妃大概真是氣急敗壞,與武皇爭執之後,兀自嘀咕罵道:「妖婆!」幸好武皇離得遠,年紀大了又有些耳背,沒能聽見,否則那場爭吵不可能就這樣平靜收場。
「那是屬下的職責所在,當然全都記下了。」她實話實說。
「這些記錄……皇上會看嗎?」韋妃提到關鍵問題。
「偶爾翻翻。」
「這麼說……是有可能看到了?」
「對。」甄小詩一五一十,答得坦白。
「甄執事,你也知道,廬陵王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宮,脫離了房州那苦寒之地,若是因為本宮而再受牽連,你讓本宮有何顏面再苟活於世?」韋妃倏地換了楚楚可憐的嘴臉,哀求道,「你……能幫幫本宮嗎?」
「娘娘不必如此言重,有話直管吩咐。」此時此刻,甄小詩已經猜到了她的意圖。
「你冰雪聰明,還用我言明嗎?」
「娘娘是希望我私下刪掉那句話吧?」有些話不得不言明。
韋妃淺笑,「知道就好。」
「娘娘送我禮物,也是為了這個?」
「無事不登三寶殿。」
「若是屬下拒絕呢?」
「什麼?」韋妃神色一凝,「拒絕那匹絲綢,還是拒絕本宮剛才的請求?」
「兩者皆是。」甄小詩篤定地答。
「你……」韋妃愕然,「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本宮是從不求人的!」
「多謝娘娘給我面子,可惜屬下不敢擅改書記,這可是殺頭的罪。」從她穿上官服那一刻起,就發誓要盡忠職守。古往今來,她最崇拜的就是那些連皇帝犯下的過錯都敢一一記錄的史官了。
「好好好……」韋妃被她氣得火冒三丈,「當時除了你,還有誰聽見本宮的話語?」
「似乎沒有。」
「那本宮也可以說是你栽贓陷害!」
「屬下與娘娘無怨無仇,為何要陷害栽贓?」甄小詩反問。
「你忘了?」韋妃臉上忽綻詭異笑容,「當年廬陵王被廢,只因想提拔我父親為侍中,武皇不滿,認為裙帶之風不可長,因此將廬陵王貶到房州。而當時本宮為保其安危,曾指出提拔一事皆因你父親在內的一票官員唆使。武皇聞言後更加震怒,連貶你父親三級——難道你們甄家會不恨我?」
「原來說的是這件事。」她鎮定道,「那時我還年幼,不太記得了。」
「你說,有了這樣的芥蒂,你的紀錄,皇上會全信嗎?」韋妃得意揚揚,以為勝券在握。
「皇上之所以能為明君,自然有明察秋毫的能力。」甄小詩倔強地答。
「你!」韋妃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吐出一句,「好,有志氣!那就瞧瞧皇上到底會不會明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