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董妮
她想不到他病得這麼嚴重,整張臉燒得像著了火一般。
他又一直往棉被裡窩,她真怕他就這樣悶死了。
「於公子,你振作一點。」她左右張望,看見床頭架上一盆清水,旁邊還掛了一條白布巾,她趕緊擰了巾子,替他擦拭滿佈汗水的臉。
清涼的感覺讓他混沌的腦子一清,原本滿是白霧的視線,漸漸浮現一縷窈窕身影。
她有一張清爽的面容,唇角常常勾著上揚的弧度,看起來特別開朗。即便他正在病中,見到這份明麗,身體的不適也減退幾分。
「方小姐……」算了,現實也好、幻夢也罷,能見著她,他都開心。「我好想你……」他伸手捉住她的手。
「喂!」她嚇一跳,他不會又想撕她的袖子吧?
「方小姐,我知道你氣我,但我真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那你現在正做什麼?」他的手箍得她好緊,有些疼。「不想冒犯我,就放手。」
「不放。我一放,你又消失了。」
「我不會走的。」
「我之前夢到你的時候,你也這麼說,但唰一下又不見了。」
「你以為自己正在作夢?」她啐他一口,心裡卻甜。他也算用心良苦了,連睡著了都沒忘記想她。
「本來就是在作夢。」他可憐兮兮的。「你也只有在夢中,才肯見我。」
她突然心疼了,原來自己的拒絕傷害他這麼深。
「所以我這回再不放手了。」他更用力,拉著她倒向床鋪。
「啊!」她驚呼。「你幹什麼?!」
他本來就渾沌的腦子越發糊塗了。
「今天的夢好逼真啊,我感覺你的叫聲在我耳邊響著。」
她又好氣又好笑。趴在他身上,兩人雖隔著一床厚被,她仍羞得面紅耳赤。
「這不是夢,我真的來了,你快放手!」
「你騙人,大半夜的,你一個千金閨秀,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我房裡?」說他迷糊,這話倒挺有道理。
方笑顏一時無言。怎麼告訴他,她這千金閨秀還兼差樑上君子?
「瞧,你沒辦法解釋了吧?」他把她抱得更緊,灼熱的呼息吹拂過她耳畔。「其實你也不必解釋了,我不在乎你只在夢裡跟我相見,雖然……醒過來以後,你願意原諒我,那就更好了,只是……我不能太貪心,對不對?」
也許是他的話太溫柔、也許是他身體的熱度傳了給她,她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
「我不是真心氣你。」她說得很小聲。
「嗯?」他沒聽清楚。
她含羞帶惱,又說了一遍。「你下次再去我家,我就見你了。」
他大吃一驚。「真的?」
「真的。」她不好意思地點頭。
「方小姐——」他用力抱緊她,興奮地吻她的額。
「啊!」她驚叫,使出全力掙脫他。「你怎麼可以……登徒子!」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才歎息似地說:「你的叫聲真是越來越有魄力了……嗯,我頭好暈……怎麼覺得好像常常聽見你尖叫……」
方笑顏快被他氣死了,若非他,她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驚?
「那個……方小姐,我以前是不是聽過你的叫聲?」他掙扎著想要下床,再去拉她。
「你燒糊塗了,笨蛋。」他真是個讓人又氣又愛的傢伙。她看他半個身子掛在床邊,有些不捨,想去扶他,又怕再被他抱住,遲疑了半晌。
砰!他整個人跌到了床下。
「於公子!」她趕緊衝過去把他扶回床上。「你怎麼樣?有沒有摔傷哪裡?」
他卻又捉住她,兩眼直勾勾的,像失了魂,也像太專注看她,看到迷失了自己。
「我真覺得你的聲音好熟,我以前肯定見過你。」雖然他想不起來,但他就是有這感覺。「你呢?一點記憶也沒有?」
她不禁喟歎,病人總是不可理喻。
「於公子,你病了,你現在需要休息,別再胡思亂想了,好嗎?」她推著他,讓他躺好,又替他蓋好被子。「你先放開我,我擰手巾幫你擦臉,好不?」
「小師弟,你在房裡幹什麼?怎麼乒乒乓乓的?」遠遠地,袁清嫵的聲音傳來。
方笑顏大吃一驚。「於公子,有人來了,你快放手!」
「你真的對我沒印象?」他仍然執著於她的叫聲。
「沒有,我們以前沒見過。」
「那為什麼我感覺你的叫聲如此耳熟?」甚至,他還沒見到她的人,就被她的聲音迷住了,完全是因為這副熟悉的、扣人心弦的聲嗓。
「你感覺錯了。」她聽見袁清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顆心快停了。要是讓人發現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夜探單身公子,流言還不飛滿天?「於公子,求求你,放了我吧!」
「不放。我好不容易才作個美夢,不要這麼快清醒。」
「你再不放,我不客氣了。」
「不放。」他現在就像個鬧彆扭的小孩。
她實在沒轍,一指點上他的昏穴。
他瞪大眼,張口,還沒發出聲音便昏了過去。
她趕緊把手抽回來,又替他掖好被角,急匆匆地跑到窗戶邊,正想跳出去,又捨不得地回頭再望他一眼。
他這一晚說的話,那迷惘和深情,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傻瓜,不管我們以前相不相識,都可以從現在開始認識彼此。」她留給他一抹溫柔的眼神後,才跳出窗戶,迅速離開壽春醫館。
這時,袁清嫵也正推門進入。
她手中端著一隻托盤,上頭放了一碗熱騰騰的藥,和半盅香甜可口的燕窩粥。這是她在廚房忙了半個時辰的成果,累得她滿頭大汗。
但為了讓於百憂盡快痊癒,一切都值得。
第4章(2)
這一晚,於百憂作了個夢。夢裡,他回到六歲的時候,剛剛被綁架,獲救回家,立刻被驚慌失措的爹娘送回鄉下老家藏起來。從此,大家只知道於家有位大公子,但除非是極親密的人,否則,無人知曉他的真面目。
於百憂並不喜歡回老家,剛經歷一場磨難,任誰都不喜歡離開自己最親愛的爹娘。
可他無法反抗,他年紀太小了,而且爹娘也是為了他好。
爹娘抹著淚,依依不捨留下他與爺爺、奶奶同住,獨自返京。於百憂不敢相送,怕自己會哭鬧著扯住爹娘不放,屆時,大家更難受。
他一個人躲進森林裡,蒙頭大哭。
他很傷心、很悲慟也很憤怒。為什麼那些商人如此卑鄙,做生意贏不了爹娘,就拿他出氣?
「可惡,你們這些壞蛋、壞蛋、壞蛋……」他大吼,拿石頭亂砸,發洩心裡的不滿。
激動間,他不知道自己打中了馬蜂窩,當嗡嗡鳴響著,彷彿一片烏雲似的馬蜂朝他襲擊而來時,他嚇得傻了。
「你在那裡幹什麼?」一個驚慌的聲音喊道。
於百憂嚇得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現在腿軟到什麼也幹不了了。
「還不快跑?」那個人衝向他,拉著他往河邊跑。
於百憂太緊張,沒看清楚她的樣子。
但他記住了她的聲音,那是個姑娘,跟他差不多年紀、紮著兩條烏黑的髮辮。她推著他,他們一起跌入初春仍帶寒意的河水裡。
他一入水便開始掙扎,然後……
「啊!」他聽見姑娘的痛呼。她被馬蜂螫了嗎?
「你做什麼抬頭,蹲下去!」那姑娘按著他,他們又一起沉入水中。
「我……咕嚕咕嚕……」於百憂來不及說,他不會泅水。
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他不知道,但他耳邊一直迴盪著小姑娘的叫聲……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
「方小姐!」他大喊一聲,滿頭大汗從床上坐起來。
「小師弟!」袁清嫵立刻伸手扶住他。「你怎麼了?作惡夢?」這一晚,她一直在房裡照顧他。
「我——」那是惡夢嗎?不,那是一段太過久遠、差點被他遺忘的記憶。
「你還好吧?」袁清嫵擰了巾子給他擦汗。「看看你,全身都濕透了,要不要換件衣服?」
於百憂喘了幾口氣,搖頭。「我沒事。」
「你總是固執。」袁清嫵拿他沒轍,只得轉身去端藥。湯藥還是熱的,正是適合入口的時候。
「謝謝二師姊。」他一口喝了藥,並不知道這是袁清嫵煎的第三劑湯藥了,前兩劑因為等不到他睡醒,變得涼了,都被她倒掉了。
「咱們師姊弟,哪用得著這樣客氣?」她又拿了件披風替他披上。
他微笑看著袁清嫵,他們認識了十幾年,她也照顧了他十幾年,他們比親手足還親。
「如果你是我的親姊姊就好了。」他歎息似地說。
她身子一僵,卻從腳底冷入了心。做姊弟有什麼好?她不想一輩子做他的二師姊啊!她希望……有一天,他會知道,她喜歡他……
「二師姊。」他突然拉住她的手。這是相識以來,他第一次主動拉她。
她心跳如鼓,臉不知不覺地紅了。
「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他問。
「記得。你一個人坐在我家的田里看夕陽,一邊看,一邊哭,我問你怎麼了?你說沙吹進了眼睛。」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秋末午後,她在收割完畢的草垛上,看見了一個粉嫩精緻、像天上金童下凡的玉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