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佟蜜
晚間,紀澤惟在後院舉辦烤肉會,毛秀忻幫忙,一面和母親聊天。紀寰買了煙火和啤酒,毛治平倒很捧場,第一塊肉烤好之前已經喝掉一罐。
最興奮的是兩個小孩,白唯茉第一次玩仙女棒,棒端似星星閃爍的花火讓她愛不釋手,玩了一遍又一遍,紀修瑞將自己的分也給她玩,又將烤肉切成小塊,將烤筊白筍剝皮放涼,方便小女孩進食。
紀寰瞧著侄子照顧小女孩,又是細心餵食、又是遞紙巾讓她擦嘴,笑問:「小瑞,你這麼照顧茉茉,是不是喜歡人家,將來要娶她?」
紀修瑞一臉老成樣。「唉呦,你不懂啦!這是好男人應該做的,好男人要照顧女生,我才沒有要娶她。」
紀寰哈哈大笑。「什麼我不懂,你就很懂嗎?還好男人咧,你懂什麼是好男人了?澤惟,你兒子人小鬼大,好好管教一下。」
紀澤惟微笑。「這是他的志向,我覺得挺不錯的。」
紀寰嘖嘖道:「時代真是不一樣了,以前小孩要立志做大事或賺大錢,現在立志當好男人。」
「有什麼不好?有個目標可以努力,不錯呀!」毛秀忻笑道:「大哥,倒是你,還不結婚嗎?」
「算了,我還是一輩子單身,自由自在。」
紀修瑞道:「伯伯是因為太老了,沒人要,沒辦法結婚……」
聽到這句話,毛治平臉頰肌肉一抽,更形陰鬱。
紀寰瞠目。「小鬼,你說誰老?」他把小男孩挾在腋下,猛揉他頭髮,紀修瑞哇哇亂叫,白唯茉看得目瞪口呆。
毛母問:「治平,今天參觀的感想怎樣?」
整晚沒吭聲的毛治平已經喝了三罐啤酒,喝得眼神茫茫。「什麼?」
「我問你今天參觀農場的感想,是不是打算留在這裡做?」
「喔……」毛治平抹抹嘴。「我不幹。在這種爛地方沒前途。」
尖銳的用字讓氣氛一寒,紀澤惟面不改色,靜靜注視一臉激憤的大舅子,又看驚愕的毛母。毛秀忻皺眉,紀寰涼涼開口。
「也對啦,我們這裡都是不必念什麼書就能做的低等勞力工作,你這位碩士在我們這裡,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太委屈啦!」一開始就看這人不順眼,穿西裝來農場找工作,擺明對他們這裡沒興趣。
毛母急道:「你說這什麼話?澤惟好意幫你,你好歹試看看啊,你都失業多久了,一直沒工作怎麼行——」
「試什麼試!我以前唸書,你說我沒前三名不是你的小孩,等我出來工作,你又說月薪沒十萬不算工作,這個爛農場能給我十萬月薪嗎?!」毛治平撲過去握住妹婿肩膀。「你說,我在這裡做有十萬月薪嗎?」
紀澤惟冷靜道:「沒有。」
毛治平對母親大嚷:「你聽到沒?他說沒有!那我在這裡做幹麼?就算我在這裡做到後來喜歡這裡,你一定會逼我去找薪水更高的工作,因為比做這工作更可恥的就是失業,你只是不能忍受我失業,丟你的臉!」
毛母脹紅臉。「你胡說什麼,我是擔心你沒有工作,一直消沉——」
「你根本不是為我想,都是為你自己想!我一輩子都用你的標準過活!我受夠了,我不幹了!」毛治平把啤酒罐往地上摔,憤嚷:「我不幹了!我去當流浪漢,去撿破爛都好!我不要再被你逼著去做不喜歡做的事了!」
大家都被他驚呆了,一時不敢上前阻止。毛母臉色蒼白,緊閉著唇,瞪著兒子。
毛秀忻摟住兩個被嚇呆的小孩,驚愕地瞪著哥哥。第一次發現,從小是資優生的哥哥,受盡母親寵愛,心裡卻有這麼多恨。母親給他最好的,對他的要求也最多,母親對他的關注是在他脖子上吊了無形的繩,牽著他往她想要的地方走。
毛治平眼眶殷紅。「其實……澤惟今天帶我去果園種樹,我摸到泥土,很感慨,我很羨慕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還做得這麼好……」他啜泣。「你怪我為什麼不結婚,我曾經想娶一個女人,卻被你從公司裡逼走,就是鵑華,你覺得她配不上我……什麼他媽的鬼學歷,我念到碩士公司還不是倒閉……鵑華她一直愛我……」他口齒不清,嚎啕大哭。
紀寰被他的失控震駭,這時才回過神,和堂弟交換個眼色,過去扶起崩潰痛哭的男人往屋裡走。
紀澤惟低聲道:「毛毛,你陪你媽進去休息,我想你哥是累積太多情緒了,不是有意說那些話,你好好安慰她,要她別想太多。小瑞和茉茉交給我。」說話時,毛母已逕自起身進屋。
毛秀忻點頭,他又道:「萬一你哥不願在我這裡工作,短時間內又找不到工作,經濟有困難,你會照顧你媽吧?」
「當然啊。」
「你告訴過她嗎?告訴她你會照顧她?」
「嗄?沒有。」這是子女的義務,還需要掛在嘴邊嗎?
「你要告訴她,就像我們今天下午談的,有時候話不說出來,對方不會明白。要讓她知道她不會因為你哥失業,生活就沒有依靠,也許她就不會對你哥逼那麼緊……」
她若有所悟,母親或許是怕失去哥哥這個經濟支柱,才對他緊迫盯人。
「還有,我算是半子,只要她願意,我這裡隨時歡迎她來長住,在我心裡,她也是我母親。」
「謝謝你。」她心一暖,飛快在丈夫臉畔啄一記,進屋去。
毛秀忻走到母親房間,毛母正坐在床沿發愣,聽見她腳步聲,低低開口。
「你跟澤惟說一聲,你哥喝醉了,胡言亂語,請他多包涵。」
第5章(2)
毛秀忻凝視母親,她想問——哥哥深愛的方鵑華,真是被逼走的?方鵑華當年是哥哥的助理,年紀比哥哥大,離過婚還帶著女兒,她一直以為兩人是和平分手,沒想到是母親介入。
母親老了,身形略顯佝僂,神態依舊強勢,從她有記憶以來,母親一直是這種不服輸的強悍態度,也許是這種堅強的意志力,才讓她不被喪夫之痛擊倒,獨力撫養他們兄妹成人。
大概她太像母親,母女倆永遠在硬碰硬,親子關係始終不好。此刻她也說不來什麼安慰的話,直率地道:「媽,你不要太逼哥了,他壓力夠大了,他現在需要的是我們的支持。」
「他太軟弱了,我們沒支持他嗎?大家都在幫他想辦法,他卻喝到爛醉大哭,都要四十歲的人了,不像話!」
「哥本來就有點軟弱,而且他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突然間摔得這麼重,當然比較難振作。」
毛母歎息。「我知道,他的個性要是能跟你一樣就好了。」
「他個性要是跟我一樣,兩個我跟你作對,你早就氣到死翹翹。」
毛母橫目瞪她。「臭丫頭,詛咒我嗎?林祖嬤活到兩百歲給你看!」
毛秀忻笑了。還「林祖嬤」喔,什麼江湖口氣?
毛母也被自己逗笑,硬板著臉,嘴角卻彎起。
「好啦,你會活到兩百歲,總之,你不要擔心太多,你還有我啊,我會照顧你,還有澤惟,他說他把你當媽媽看待,這裡隨時歡迎你來住。」
毛母臉上閃過詫異。「他這樣說?」當初瞧不起女婿,對他尖酸刻薄,後來雖然和好,但見了面依然生疏,沒想到他不計前嫌,還表示願意奉養她……多年來習慣以強悍示人,她很感動,但不適應,不知怎麼面對這種寬厚的感情。
「是啊,幹麼騙你?雖然你不太喜歡他,可是他實在是個細心體貼的好人,很為人著想。」她不禁為丈夫驕傲,有時覺得他傻,但傻人有傻福,傻傻地不計較,先付出,才有收穫,就算她母親不領情,至少他贏得了她的佩服……和愛。
在此刻,因他寬闊心胸,她覺得自己更愛他了。
毛秀忻看母親沉思不語,臉上皺紋更明顯,似乎最近老得特別快,哥哥的問題顯然讓她傷神,她一時心疼,做了她這輩子沒對母親做過的事——摟住母親的肩膀。
「所以你真的不要煩惱太多,不管哥怎樣,你還有我和澤惟。」
毛母一掀眉頭,盯著女兒擱在肩膀上的手。「你吃錯藥嗎?」
她訕訕地縮手。就知道母親不吃溫情這一套。「反正就是這樣。我先去看哥怎麼樣了。」
她往房門口走幾步,又道:「媽,我從小看你為我們忙碌,現在我們年紀都這麼大了,你還要為哥哥煩惱,你有沒有想過放寬心,讓哥哥自己去處理自己的人生,不要什麼事都一把抓?你總不能活到兩百歲,都為我們而活,你難道不想為自己而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說完,她搖搖頭,走出房間。
毛母怔愣。什麼是為自己而活?丈夫過世後,她辛苦養大兩個孩子,以為能靠兒子安享晚年,但兒子被她寵得過分,不夠獨立,她只好又跳出來為他決定大小事,卻鬧到自己兩面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