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千尋
真要說侑亭有錯的話,那她就是犯下和媽媽同樣的錯——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
可是誰能撻伐愛情?誰能撻伐一顆愛人的心?
「我沒天真到相信逃避可以解決問題,我只是希望用時間來讓問題冷卻降溫。」
「如果冷卻不了呢?如果她堅持愛你到底呢?」
兩句話,直刺他心臟中央,殺很大。
「你的觀察力好得太過份,我開始怕你了。」心凍了一下,微笑。歷平試著恢復正常。
「哪有什麼觀察力?」她失笑。
「你沒見過侑亭,卻知道她堅持要愛我到底,那不是觀察力超強是什麼?」
「這句話,她真的說過?」
「對。」
「那你……怎麼回答她?」又不對了,這不關她的事,她不需要這麼好奇,不想聽的,但他的聲音傳來,她的注意力馬上被勾起。
「我說:『侑亭,對不起,我無法愛你,因為我心底住著一個方侑萱,我一樣愛她到底。』」
「她肯定很傷心。」二十幾年前,有個試過三百次都不肯放棄的女人,她一天天堅持、一天天傷心。她對侑亭,沒有恨,只剩同情。
「侑亭哭著對我說:『我愛你,你愛姐姐,我們都在等待一個不可能,那就僵著吧,看誰的耐力夠,能夠贏得這場戰爭。』」
「把愛情當作戰爭,好可憐。」
筱優苦笑,她以為,如果愛情是一場拔河,男人女人應該站在同一邊,一起對抗環境、對抗不順利,而不是站在繩子兩端,彼此角力。
「為了這句話,你一定要請我留下來吃烤肉。」他彈指,祭出一個大笑臉。
「怎麼說?」
「我和你說了同樣的話,把愛情當作戰爭,多可悲又多可憐。侑亭、我和侑萱,我們都很可憐,活在上一代的仇恨陰影裡面,我們都必須解脫開,才能得到平靜與幸福。」
「是啊……」筱優突然很感謝老天,感謝自己已經從當中解放出來。「聽起來,侑亭等你已經等得心存怨恨。」
「我知道,可惜,我對她的恨無能為力。」
「告訴她一個故事吧。」她突然想起在哪本書看到的小文章。
「哪個故事?」
「圓圈圈小姐從圓心處被切去一角,缺少這一角,她滾不動,跑不了,只好一拐一拐到處尋找被切去的那塊圓心角,她走出家門,突然發現滿街都是和她一樣的圈圈,大圈圈、小圈圈,還有一堆被截下來的角角。」
「她不停拿起不同的角角貼在自己身上試試,可是試過幾百個,都找不到真正契合的那個角,於是,她轉頭觀察別的圈圈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怎麼解決?」他笑問。
「她看見大圈圈不耐煩,隨手抓一個小角角拼上去就往回家路上跑,結果,他一面滾、角角一面掉,他得不斷彎腰,才能勉強把小角角留在身上;有一個小圈圈也找不到合適的角角,他求一個大角角和自己湊成圓。」
「怎樣?成功了嗎?」
「是湊上去了,不過每次滾起來的時候,都會咯登、咯登,撞得它全身筋骨酸痛,圓圈圈小姐看了很久很久,她決定不將就,再辛苦,都要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角角。」
「故事說完了?」
「完啦。」
「不會吧,這個沒結局的故事怎麼能夠說服侑亭?你必須給她一個結局。」
「比方?」
「比方圓圈圈小姐發現自己的小角角被別的大圈圈套在身上,她擋在大圈圈身前,要求對方把角角還給她,大圈圈不但不肯,還暴跳如雷地抽出一把武士刀威脅恐嚇,圓圈圈小姐堅持不放棄,大圈圈招來其他的L圈圈、XL圈圈大家一起來圍剿圓圈圈小姐,並設下圈套……」
「喂,周醫師,你把文藝愛情片編成動作片了。」
「不喜歡這樣嗎?好,換一個版本,圓圈圈小姐把對方綁到一間倉庫,那裡面有各種器械可以逼對方退讓,有可以把圈圈攆平的鋼輪、有可以把圈圈切八段的鋒利刀組、有可以……」
「夠了,你非要把美美的愛情浪漫片拍成恐怖片?」筱優瞪他。
一陣哈哈大笑,歷平笑得前仆後仰,然後,他斂起笑容,把手輕放在她的肩膀,「這個故事我看過,也告訴過侑亭了。」
「她的反應?」
「她反問我,怎麼知道侑萱是我正確的那一角?我說,我就是知道。她回,可是她不愛你,她接近你,只是為了賭氣。我說:憤怒是她的假面具,是她的保護衣,她很脆弱,只要我愛她,不斷不斷愛她,讓她變得夠堅強,她就不需要賭氣,不需要有口無心,也不需要保護衣。我說:她愛我,貨真價實的愛。」
原來他是懂的,而那年的表現,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成份居多。
誰說只有刺蝟、豪豬才有刺,人類何嘗不是長滿銳刺,只不過那些刺長在心底,密密麻麻長著,不讓人一眼看穿。
「為什麼非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她喟歎。
「因為我們都不是聖賢,我們會憤憤不平、會哀愁、會抱怨……而這些無謂的情緒讓我們看不見事情的真實。當時,侑亭又問:『好吧,就算姐姐曾經愛過你,但她已經離開,你再懊悔也回不到過去。』」
「我說:『我會找到她,會讓她重新愛上我,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更好或更壞,都沒關係。』侑亭問:『如果,她找到另一個將就的圈圈呢?』我說:『那我就用恐怖片、暴力片、動作片來對付那個圈圈。』」
筱優聽懂了,所以他才發展出那麼多套版本。
只是,她還能接受他?她失去一條腿,即使抗癌成功,仍然不確定這輩子不會再度復發,基因始終是人類無法解決的問題。
十八歲的她,生病了,希望有他陪;二十三歲的她,聰明多了一點點,她知道照顧病人有多受折磨,她愛他,捨不得他疲累。
她很滿足了,有小記、小錄,有心底那角甜蜜,她沒想過奢求太多,所以……
就這樣吧,以顧筱優的身份,以朋友立場在他身邊,分享。
小記玩膩寄居蟹,跑過來拉扯筱優的袖子,問:「姐姐,我們什麼時候才要烤肉啊,小記快要餓死了。」
「那麼餓啊,可是我還沒買菜耶。「她捏捏小記圓圓的臉頰,好可愛。
歷平接話,發號施令,「小記去洗手,小錄去拿環保袋,我去開車,我們到大賣場採購,好不好?」
「買菜嗎?」
「對,要買很多肉,豬肉、牛肉、雞肉通通買回來。」
「我們可以約顧爸爸、顧媽媽一起來烤肉嗎?」小記很喜歡他們呢。
「當然可以。」他很想見見這對改變侑萱……呃,不,是改變筱優的長輩。
「耶!去買菜嘍。」小記跳起來,又開始亂七八糟地唱歌,唱歌是她表達快樂最直接的方法。
歷平起身,伸手,筱優看著他的大手,半晌,才握上他的。「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對。」他想也不想回答。
她想當朋友就當朋友,他不會強迫她,他願意再當一次涓涓細流,願意再花六年時光或者更久,耐心等待著,等待她再度愛上自己。
「很好很好的朋友。」筱優強調再強調。
「對,很好很好的朋友。」他聲聲附和。
「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
「還可以分享喜怒哀樂。」
「很好。周歷平?」
「有!」
「我喜歡你這個朋友。」
而我,愛你這個朋友。這句話,他留著對自己說。
第9章()
中秋節過去,重陽節過去,然後聖誕節、元旦、過年……時間不是用跑的,是用飛的,手指頭還沒有掐緊,它已經溜掉一大段。
大部分人都是遮掩過的,問他過去半年做了哪些事情?他會回答,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也許他還會說,他的銀行數字上修了多少,但真正要舉出一件大事或改變,恐怕把腦漿擠出大半,也想不出來。
過去半年,筱優和歷平從朋友變成好朋友、再變成了不得的好朋友,當「了不得的好朋友」已經無法形容兩人的關係之後,他們開始用死黨來稱呼彼此。
照理說,結交一個死黨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對他們來說,是大事。
筱優沒將他排拒於生活圈之外,平平和和地接納他進入自己的世界,對歷平而言,是大事。
歷平沒認出顧筱優是方侑萱,而且和她剖腹交心,對筱優來說,是大事。
他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彼此的友誼,一路從陌生疏離走到熱絡熟悉,對兩人而已,都是大事。
由此可知,他們多麼珍視彼此。
筱優家的浴室擺進一套男用的盥洗用具,室內拖鞋兩雙藍的、兩雙粉紅,筱優的房間空出一個衣櫃,裡面掛了不少男人的西裝外套,而一樓的白色大沙發,成了歷平的備用床。
他常常聊得太晚,就在這裡睡覺,他越來越喜歡那片長長的窗,那個可以看見星星月亮的窗,他也愛上在梔子花香甜的氣味匯總清醒的早晨,他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