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長晏
時漢庭含糊應聲,簡單收一收桌上東西:「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就回去了。」
「先別急呵,去看看新房,今天我們沾了你的喜氣,晚上也沾沾我們的。」
長輩熱情招呼,將他硬拉至新房門口,那裡早就聚集了一堆人,男女老幼,笑嘻嘻扒著門窗覷向房中新人。
時漢庭怔怔看向炕裡的新娘,華服嬌羞,盤膝坐帳。滿人新娘不蒙蓋頭,盈盈燭火下,滿面紅暈,眉眼含笑,如桃李初綻。
「這回子孫餑餑可不用吃了,人家早就有譜啦!」有人嘻嘻竊笑。
「早早晚晚都注定了,是你的就不會跑到別人家去。」
上了年紀的嬤嬤搖頭不贊同:「這樣總歸不好,總歸不好。」
「怕什麼,反正有情人,年輕氣盛沒把持住也難免,家裡又樂見其成,趕快把喜事辦了,也就算成全了。」
「哎哎別擠別擠!漢庭呢?白天裡接轎時遇見阿岫攔道,就不見了一陣子,這麼會兒又到哪去了?」
「回家了吧,人家幫著迎親、寫禮單忙了一天,也該累了……」
門口窗前吱吱喳喳,房裡紅彤彤喜慶洋洋,新郎被灌得醉醺醺,歪七扭八任人擺佈,新娘瞧得好不忍,卻礙於顏面不敢攔。
第章(2)
※※※
誰斬了月清輝,潑了天河水,綴就這滿天星子,明滅閃爍,搖搖欲墜?
是不是,有一顆,劃空而過,落入他眼底,才雙目燙澀,炙痛難言不能忍。
「不知羞恥!」
狠狠一句。
末了,憤惱恥辱卻轉了深深痛楚,輾轉烙印入骨,刻蝕在心,一寸一分啃嚙凌遲。
他於燭雁,不是有情人,所以她不願嫁,寧可與白岫日日廝纏,終究纏至不可挽回,貽笑於人。
一直以為,有了婚約,名份就已定。她不過是不懂事,不定性。白岫不過是癡兒稚語一廂情願,再怎樣使性鬧脾氣,都不會改變不能逆轉。
可是並非如此,白岫不是他認為的白岫,燭雁也不是他以為的燭雁,他只扯住了那根婚約的線,卻從未,真正抓住過燭雁的手。
眼角癢癢,有什麼滑落下來,星空模糊了,閃爍的微光都溶在一團墨漆蒼穹裡。
「時漢庭……」
抽抽噎噎在頭頂響起,他一嚇,狼狽地以袖遮眼,在稻草堆裡坐起,羞怒喝道:「你來幹什麼?」
孔雀蹣跚地挪到他身邊,稻草鬆軟,一跤跌倒半天掙不起來。他沒心情理她,卻也不能當沒看見,只得勉強扶她一下。
「我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要和燭雁姐退婚,你們吵架了嗎?」
他哼了一哼:「你消息倒快。」
「你捨不得,為什麼還要退?」
「誰說我捨不得!」時漢庭怒氣驟生,佟家養女不教,恥行敗壞,他蒙受大辱,憤怒都來不及,有什麼捨不得。
「可是你在哭。」
「我、我是在生氣!」他惱羞尷尬,見孔雀抹著眼淚,沒好氣道,「你又哭什麼?」
「你從來都沒哭過,我有點害怕……」她哽咽道,「你這樣,又不凶,又很傷心,我心裡就難過……」
時漢庭啼笑皆非:「我不凶,你就難過?」
「笨豬,是你傷心,又在哭,我心裡才難過!」
眨一眨眼,天上的星子又清晰了,月兒掛在中天,隱隱罩著一圈光暈。明天,大概要起風了。
心裡竟有些柔軟,這平日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居然會因他的傷心而難過。以住不曾耐心與她說過什麼話,現在,卻只有她陪著自己一同落淚。
「你又找我有什麼事。」
提及這個,孔雀難過更甚:「過陣子要選旗女入宮,我可能也在名冊,所以才來找你。」
「在冊就在冊,找我有什麼用?」
「找你當然沒有用,我又沒要你想辦法幫我劃掉名字!」她氣沖沖大聲說,悶了一陣,心裡著實委屈,「可是這一去,可能要好久,也可能永遠回不來,也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時漢庭吁口氣,「我還以為什麼事,見不到便見不到,有什麼好難過。」她不來吵他,他反而輕鬆些。
孔雀揉著眼,扁扁嘴又要哭:「就是嘛,你那麼凶,又討厭,我為什麼要難過。」
半晴的天,朦朧的月,稻草清香,老黃牛在圈裡偶爾弄出些聲響,大概也快睡了。
倚在草堆上,她一句他一句,漫漫然說著,聊一陣吵一陣,懵懵懂懂,不曉情懷。
※※※
燭雁跑到西面望雲山的道觀住了幾個月了。
道觀裡只有幾個清修的女道士,觀主已經很老了,燭雁挺喜歡聽她說話的,平心靜氣,和藹慈祥,像過世的娘。
「令兄又來了。」老觀主在樹下參禪打坐時,忽然睜眼微微笑道。
「我才不認識他!」燭雁正捉著觀裡的小貓玩,賭氣不看已站在門外階上的白岫,輕輕抓撓小貓脖子,小傢伙愜意地瞇上眼。
「認識不認識,終歸有緣。」老觀主含著笑,看白岫在門外很渴望地看進來,卻猶豫著,不敢踏進門。
一個人登登跑上階,口裡叫著:「融小爺,皇上還是希望您回去……」
白岫無奈,輕聲道:「你不要再跟來了。」
「融小爺,這窮鄉僻壤有什麼好,吃不飽穿不暖的,府裡人都惦著您,連大格格都特意回去一趟,可惜您不回京,就沒見著。裕佳貝勒也說,京裡多好,您實在和佟姑娘分不開,就把她帶過去,烏雅格格早就另嫁搬走了,如今府裡沒了主子,叫一群奴才怎麼好……」
「誰說我大哥吃不飽穿不暖,你哪只眼睛看見了?」
不高興的聲音從門裡傳來,那僕人一轉頭,一位素衣長裙清淡窈窕的姑娘出門來,將白岫擋在身後,冷淡道:「他進一次京,又是傷又是病的,還有人要他的命,他回去幹什麼?」
尤其是:好的沒學來,什麼手段卑鄙、圖謀不軌、那種那種事情……之類的都學來了,一定是盧射陽或那個裕什麼貝勒的教壞他,原本他什麼都不懂,哪裡知道這些。
「呃、這個……咱們是府裡的奴才,也是聽人吩咐,況且主子們要辦大事,可能磕磕碰碰也難免。您就是佟姑娘吧,裕佳貝勒說您清水出芙蓉,果然沒錯。」
「京裡人說話真古怪,客氣謙恭得快把人嚇跑。」燭雁聽不慣地直皺眉,又道,「你回去罷,大哥還在養傷,回不回去,看情形再說。」
「可是……」
白岫被拉進門,僕人叫了幾聲,只得看著木門被掩上。
老觀主已微笑站起,瞧著安靜俊挺的白岫,略顯憔悴,卻乾淨淨地,眼神清澈,猶如稚子。
「這位施主有些面善。」她注視一陣,溫然開口。
「觀主認得我大哥?」燭雁疑惑。
「不。」老觀主悠悠道,「雖不相識,也可以是有緣人。」
「什麼意思?」她更疑惑。
「貧道瞧這位小哥有慧根,想收他做個徒弟。」
燭雁大吃一驚:「那怎麼行!大哥要是出家,我、我……」她怎麼辦?「那個、我爹不會允的。」
「既如此,貧道也不便勉強。」老觀主慢吞吞踱開,口氣好像很惋惜,「有緣人難求,錯過不再來——」
見她漸漸轉過殿角不見,燭雁才瞪著白岫。生得好就是佔便宜,連個沒干係的老道姑也為他說好話。
「燭雁,村裡人沒有在議論,他們那天沒聽到。」他惴惴道,「是真的……」
「哼,一百遍,聽膩了!」燭雁不理,自顧逗著懷裡的貓兒。
「爹說,你回去洗衣煮飯,他就不念你了。」白岫小心扯扯她衣袖,很憂鬱道,「回去吧,爹總說還是你煮的飯好吃。」
「哼哼!」
「燭雁,你有沒有起疹子?我帶了藥給你。」
「才沒有,一秋一冬,半顆也沒有。」
白岫沒話了,訕訕地低著頭。
他不說話,燭雁卻不自在了,瞥他一眼:「爹煮飯也沒有很難吃,你幹嘛把自己養那麼瘦?」
他接不上話,只是有點驚喜地看著她。燭雁願意理他了?剛才還幫他趕走那個死纏不放的人,那麼,也許……
燭雁將小貓放上他肩頭,說一句:「不要動。」便從懷裡掏出梳子,走到他身後,將他頭髮打開,重新編結梳理。
白岫便不動,小貓在他肩頭打轉,爪子碰碰他耳朵,尾巴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抓著他衣襟往下滑,「喵」一聲跳下地,抖一抖毛,輕巧跑走了。
燭雁已系完他髮辮,轉到身前來。他不自覺抬手,撫上她眉眼,燭雁偏一偏頭,嘀咕道:「別亂碰,我早上好不容易才畫好的。」
「我給你畫。」白岫拿了手帕幫她擦掉,不忍心打擊她,那好好一雙眉畫成了毛蟲。
「可惡,我描很久哎!」
燭雁氣嗔,對上白岫清澄溫柔的黑瞳,眼神飄一下,垂眸抿笑。
「回家好不好?爹說我們總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
「有什麼不好,我不在家住,少惹他煩心,還省糧呢。」
「不是這個。」白岫有點忸怩起來,「爹說你的年紀……村裡會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