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長晏
燭雁心裡微跳,「哦,那個、你年輕有為,受人垂青也不奇怪。」
「所以,我想,我們盡早成親,也省了許多口舌推卻。」
「推了多可惜,岳丈做官,對你的仕途應該很有幫助。」她偷偷檢討自己,是不是建議得太有誠意了一點?她似乎應表現得很惶恐很擔心時漢庭變心才對罷?
「什麼對仕途有幫助!負義忘貧、拋棄糟糠,傳出去我怎麼做人!」他惱怒道,「你放心,時漢庭不是寡廉之輩,既然我們已有婚約,就絕不會棄你別圖。」
「可是,你並不喜歡我。」燭雁忍不住輕聲實言,「你怕被人指點,說你貪圖富貴,悔婚另娶,你並不在意娶的是誰,你只是維護你的氣節傲骨,不想被別人唾笑輕視。」
時漢庭震動地瞪著她,半天才艱難道:「胡說,誰說我、我不……」
燭雁就站在眼前,那個和他一同長大的、潔淨明秀的小女孩,有些倔強有些不聽話的鄰家姑娘。要說與她成婚,他是願意的,所以雙方父母提起這事時,他便毫無異議地點頭。
他讀了這許多年書,少年懂事,穩重內斂,怎比白岫一般,孩子氣地,喜歡不喜歡隨口而出。
只是,燭雁道明他怕被指點議論,怕被人不屑唾罵,卻讓他無法斷然否認。
沒錯,他絕不會讓人說他負心背約,貪戀權勢富貴。但,愛惜名節,潔身堅定,有什麼不對!
「如果你擔心被人指責,可以由我家先提出退訂,我去和我爹說,不會讓你被時叔時嬸責怪。」
燭雁輕輕吁了一口氣。
——終於說出來了!讓她煩惱鬱結多時的心事,原來要鼓起勇氣提出來,並不是想像的那麼難。
與其讓大哥來替她添亂,不如索性她自己解決。
「你、你說什麼?」時漢庭驚疑不已,上一次她提起退婚,還可當成是氣話,但這次,她這樣平靜,從容淡然,不像是賭氣,也不像是……故意試探。
他軟下語調:「你別多心,我和你說王大人許婚一事,只是那邊一頭熱而已,我絕沒有別的心思,也不是不……」舌尖微僵,『喜歡』一詞就是難以出口,這話、這話如此尷尬,怎能隨意掛在嘴邊上?
「我沒有多心,我只是,很不開心。」
燭雁幽幽歎氣,想起這一兩年的氣悶滯郁,夜裡也睡不穩。
「你是個很好的人,可是,我就是不開心。」
她不看他,逕自瞧著地面淡淡苦笑,「自小在一起寫字,即使坐得近,也總覺得你很遙遠。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明明所有的鄰居裡,我和你往來最多,卻從來不想和你聊天說笑。你是隔壁家的漢庭哥,偶爾教我學幾個字,和我說幾句話,最多,看不慣我言行,告誡我這樣不對那樣不應該。但是,卻從來不是我想要嫁的人。」
時漢庭深吸口氣道:「你是怪我,責斥你太多,你不高興?」
「不、不止。你讀的書多,凡事謹慎穩重,得體有禮,我卻不能,也做不到。但更多的,是你做不到的。」她遙遙想著,漫聲道,「比如坐在炕邊一起烤火聊天,一起洗衣煮飯,一起在山坡上跑、捉野兔狍子樺鼠,一起大笑玩鬧,河裡踩水林裡射箭。你只會說,這樣有失分寸這樣胡鬧,燭雁,你大了,該曉得端莊要成體統。」
「我……」
燭雁蹙著眉頭,很認真地想了又想,最後搖首歎笑,「但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使你能做到,我卻並不想和你在一起。」
時漢庭心神恍亂,燭雁一句「不想在一起」讓他腦裡瞬時有些空白。兩人婚約雖是父母所定,但長久以來,一直覺得理所應當就是這樣。燭雁從來也不曾出現一絲厭他、有嫌隙的跡象,怎會時至今日,突然才道出什麼「不想嫁」的話來。
「不要胡鬧,你不是個不定性的姑娘,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他艱難澀聲,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燭雁面前不知所措,眼神惶亂飄忽,不知定在哪裡好。
忽然掃過燭雁腰間,那裡拴了條墜子,有些眼熟——
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下午見過他了?」
「什麼?」
「你還瞞什麼!」額際突地一熱,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扯下那條精緻掛墜,冷冷質問,「這是他身上的罷。」
燭雁被他嚇得一驚,那是和大哥聊天時,她隨口說笑比掛煙袋好看得多了,大哥就欣欣然拴在她腰上留給她玩的。
「是大哥的。」她捺住怒氣,伸出手,「還給我。」
時漢庭盯著她纖細白淨的手,五指秀巧,掌紋清晰。這樣近在眼前的一雙手,他從來都沒有碰觸過,如今,這雙手卻伸在面前,向他討要另一個男人的東西。
「難怪你突然說什麼不想嫁,不想在一起,果然是為了他!」
他握緊掛墜,冰涼的玉石硌得他手心發疼。
「就算頭甲前三,也要從六七品的修選編修做起,何況是二三甲的進士,入學翰林三年後,才不過授與低品小官。怎比他天生貴胄,生下來就享受富貴,無所事事也好,游手好閒也罷,旗人子弟,不必辛苦勞累也能堂而皇之步入朝堂!」
時漢庭憤然悲笑,恨這世上如此不公。
「我讀再多的書有什麼用,他輕巧一步,就是三品正職,我要熬多少年,才能與他的位置等齊,難怪要棄我而選他,倒是人之常情。」他冷笑愴忿,「只是沒有想到,山村裡原本清淨無垢的好姑娘,也是貪圖富貴之輩,是我看錯人了……」
「你夠了沒有?」
燭雁臉色微峻,清冷冷地看他。
「你讀了一肚子書,卻不可理喻,我不想嫁你,與大哥何干,大哥做官也好,一輩子在山裡做獵戶也好,同你我婚約有什麼關係。我今日不提,總有一日忍不住會提,只怕那時太遲了,我一世都不快活,恨我當初得過且過,以為可以將就此生。」
「得過且過?將就此生?你嫁我,就這麼委屈?」時漢庭怒得臉色微赤,恨恨低吼,「你既不願,初定婚的那時為什麼不說!」
「我為什麼不說?」燭雁困惑地想了又想,喃喃道,「我若說不願,你們也一定會問為什麼不願;我若說不喜歡,又一定會被問為什麼不喜歡,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可是我又沒有——都是你們在說在問,我能有什麼辦法……」
而今日,她終於不能忍,時漢庭又有更佳可選,一切順理成章,不像當初,想拒絕卻沒有理由。
「說來說去,不過還是為了白岫,與他無關?我又不是癡兒,任你們哄弄擺佈!」他氣急,口不擇言,「自他進京,你就盼他回來尋你罷,如今當真是得償所願,我倒要賀你攀上枝頭,只可惜聽說他娶妻多年,你便過去,怕也只是名妾室……」
「啪」的一聲,燭雁手掌按在案上,時漢庭知她自小習武,幾乎要以為她要惱起來掀了桌子。但她只是慢慢抬眼,很自嘲地歎聲一笑:「我果然不能與你將就過一輩子,憑你今日這些話,我就不能忍,倘若真不回頭,我不到三年就氣悶死了。」
她冷淡道:「你好好讀你的書謀你的前途去罷,我在你心裡既然是貪圖富貴輕佻薄性的人,離了你,你該慶幸才是。天不早了,不打擾你歇著啦。」
見她要走,時漢庭心緒翻騰,又是悲涼又是憤怒,一探手拉住她,看著她倔強的眼,「你、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麼乖巧、溫順、笑起來乾淨柔和的燭雁啊,兩人之間,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看錯了,我從來都是這樣的。」
燭雁輕輕掙開他,頭也不回出門去。
※※※
沒有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間,那裡離時漢庭還是太近,她不願回去。
慢吞吞下了樓,前廳裡小二在收拾殘羹剩酒準備打烊,瞧見她過來,便道:「佟姑娘,馬上就上門板了,你還出去?」
「我頭有點沉,想在門口坐一會兒。」她虛弱地笑,覺得不過幾步路,已經累得走不動了。
「我給你搬張椅子坐?」
「不用了,我坐台階就好。」
她繼續拖著步子走,到門口仰望滿天星光,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坐在台階上。
夜裡的風有點涼,她縮一縮肩頭,抱住膝蓋。
輕鬆了啊——
卻無法不難過。
與時漢庭爭執得如此之僵,是她控制不得的。她雖不願嫁,但也絕不想與他反目成仇。
像以前那樣多好,普普通通地說話,普普通通地往來,偶爾去學字看書,偶爾見了打聲招呼,漢庭哥若是娶了嫂子,她和大哥開開心心地去喝喜酒,道幾句吉祥慶賀話……
可現在,幾乎形同陌路,誰見了誰都不自在,兩家長輩必定也尷尬不已——
啊,糟了!
想到長輩,她立時微弱呻吟,苦惱萬分地以額觸膝。
「阿爹雖然平時比較怕我,但這次是我理虧,他暴跳起來,說不定要打斷我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