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長晏
時漢庭病了十來天,白日裡燭雁去照顧他,漿洗他換下的衣袍,也幫時家親戚做一些雜七雜八的家務活,傍晚才回住處。白岫已被盧射陽拉著在省城通逛一遍,借住的劉姓朋友慷慨大方,熱情邀請兩人到城郊踏青。
初夏的太陽暖洋洋的,柳樹翠綠,枝條千絲萬縷,在微風中悠悠垂曳。燭雁在井邊洗衣服,左一盆右一盆,左邊是白岫的,右邊是時漢庭的。
她兩下瞧瞧,拉過左邊水盆:「先洗大哥的。」大哥的衣衫看起來比較親切,洗起來心情愉快。至於右邊那盆——她用手背蹭蹭下巴,若是陌生人的衣衫,她也能平靜地洗了。但掛著未婚丈夫頭銜的男子的衣衫,總是讓她覺得怪異且不舒服,洗幾次也拋不去一種下意識的排斥感。
難道她是天生不適合嫁人的?
翻翻白眼,怎麼可能!她沒覺得自己有出家看破紅塵的意圖啊!
忽然眼角瞥到柳樹下站了個人,扭頭看過去,是白岫站在那裡望著自己。
「大哥,你不是和劉爺他們去踏青?」
他走過來,蹲在旁邊,悶悶道:「你又不去,有什麼意思。」
燭雁笑了笑,順手把水盆推過去:「不去的話,就幫我洗衣裳。」
白岫聽話地幫她忙,挽袖沾水,拎起衣衫時看了看,「這是誰的?」
「漢庭哥的。」
衣袍被丟回水盆:「我不給他洗。」
燭雁盯他一陣,將自己手底那盆換給他:「那你洗你自己的,我洗漢庭哥的。」
白岫看著她將時漢庭的衣物拖過去洗,濕淋淋的袍子纏在她纖細的指間,心裡泛起一陣異樣,賭氣又將兩個水盆調過來:「我洗他的。」
「怎麼了?」
「你洗我的。」將自己衣衫再往燭雁手裡塞一塞。
耳鬢被撣了一指水,抬眼看,燭雁抱著膝歪臉瞧他,忍俊不禁地笑,那麼嬌那麼俏,笑得他心情驟好。
「對了大哥,昨天劉爺家裡來了一位新客人,你有沒有見到?」
「沒有。」
「他向我打聽你是哪裡人,叫什麼、父母是誰。」
「哦。」
「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就說他知道。」
「哦。」
燭雁凝視他,輕聲道:「大哥,你知道你的來歷嗎?」
白岫搖頭,見燭雁始終瞧著他,他也很快樂地回看過去。四目相對,他先忍不住害羞,又捨不得撇開視線,目光有點飄忽起來,連覺察到背後乍起的風聲也不想理,就這樣看著燭雁就好,一直一直看著她就好……
「大哥,你發什麼呆!」還是燭雁先有動作,濕衣一甩掄出去,砸開來人的襲擊。將白岫拉到身側,警戒盯著無聲無息出現,又驀然出手相襲的男人。
這人正是見過的昨天新來的劉府客人,近三旬的年紀,英挺剽健,濃眉端正,冷冷盯著白岫。
「你果然還活著!」
白岫疑惑看向燭雁,小聲問:「他為什麼這樣說?」
燭雁暗暗握緊他的手掌,冷靜打量這人,他臉上流轉了多少難言複雜的情緒,是悲傷是憤怒是不平?他與大哥有什麼淵源,是敵是友,找尋大哥多久?
「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不回去?整整七年,所有人為找你翻了天,你卻在這裡逍遙自在!」他恨恨低吼,探手當胸抓來,「你還有心,就跟我回去。」
白岫挽著燭雁退後兩步,不解格開他手掌:「回哪裡?你又是誰?」
「你當然不知道我,我識得你就夠了!」他步步緊逼,憤恨切齒,「你究竟想讓烏雅等你到什麼時候?」
「烏雅是誰?」
「你……」
燭雁平穩邁前,那快紅了眼的男子手掌及時頓在中途,厲聲道:「讓開!」
「你不用這麼大聲。」她淡淡歎了口氣,「大哥傷了腦子,什麼都不記得了。」
※※※
晚上時,好事的盧射陽樂孜孜跑來聽故事。所謂白岫的來歷身世,燭雁不探究,白岫也不熱衷,只有盧射陽很感興趣地尋根問底,甚至興奮熱誠地鼓吹白岫回去認親。
「阿齊亞,你說阿岫祖上是正黃旗?那不是正宗的八旗貴族?和皇帝老人家有沒有血脈關係?你一定見過宮裡的格格了,是不是又尊貴又俊俏?」
他激動不已振奮萬分,身體橫過桌面探到白岫跟前,兩眼嗶嗶冒星星,「我這輩子還沒交過當官的朋友,阿岫,你做的御前侍衛是幾品官?你家裡大不大?皇宮是不是很漂亮?你一月俸祿是多少……咳,我意思是說,你將來回去了,別忘提攜小弟一下,混個一官半職,有了俸銀,我也不用急我這老婆本……」
「盧大哥。」燭雁眨了下眼,緩緩道,「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唔……休息,好好,那個、阿岫,我們明天再聊。」盧射陽依依不捨,從桌上爬起來,「阿齊亞,我到你那兒去,還有什麼好玩的,你都告訴我好不。」
阿齊亞慢慢起身,盯著白岫清澈無垢的眼瞳,冷聲道:「融雋,我不管你記不記得起,你必要跟我回去,烏雅那裡,你要有個交待。」
白岫安靜地回看他,搖了搖頭:「我不和你去,我的家在這裡。」
阿齊亞暗暗握了握拳,忍耐道:「再兩天,你想清楚!」
「走了走了,阿齊亞你耐心些,別太激動。」盧射陽打著圓場,趕忙將阿齊亞推出去,「燭雁妹子,你也早點睡,我們就不打擾了……」
房裡靜悄悄的,燭雁手指搭在門栓上,看了看外頭遠去的兩個身影,月亮明晃晃地撒下一片清輝,映得門外台階有些發白,她回頭瞧著白岫,微微笑:「大哥,你也去睡吧。」
白岫坐在桌邊不動,透過裊裊升起的蠟煙,看站在門旁的妹妹,光影流曳,燭雁的笑有點模糊。
「你信他的話嗎?」他輕聲道。
「我不知道。」燭雁氤氤淡笑,盯著自己搭在門栓上的指尖,指甲長了,該修剪了。
「他說我是滿人,生在京裡,娶過妻,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
滿人,正黃旗,瓜爾佳氏,協從大學士關祿大人幼子,御前一等侍衛,成親當天趕往皇宮護駕,自此失蹤,轉瞬荏苒七年……
這個人是誰?高官顯貴,少年得志,命薄早夭……
和她單純孩子氣的大哥有什麼關係?
一個遠在京城,千里之遙;一個近在眼前,咫尺之間。
一個失蹤已久,生死未明;一個鮮活健在,伴她多年。
有什麼憑據,證明他們是同一個人?
「你在想什麼?」白岫來到近前,好奇問她。
「我在想,『融雋』這名字,也很好聽。」
眼裡迷離,笑容輕忽,她的聲音細若蚊蚋,自己都聽不清。
「好不好聽,與我們何干。」
「是啊,與我們何干……」
「燭雁,你怎麼了?」
她有點恍惚,一陣陣冷汗襲來,內腑裡絞著隱痛,緩慢蹲下身,才稍微能深呼吸。
白岫也屈膝半蹲,擔憂地摸摸她額頭:「不舒服嗎?」
她盯著眼前熟悉的面孔,那麼近,近得伸伸手指就能碰到。他活著、會笑、會說話、會生氣、會陪她一起與大黃玩鬧,不是那個冰冷的、命懸一線的、漆黑夜裡隨時會死去的陌生少年。
輕柔抱住他頭頸,她閉目喃喃道:「大哥,你疼不疼……」
怎麼能不知道呢,之後,她追著阿爹問了許久,終於逼問出大哥的來歷。
皇宮外,護城河,從帝苑哪個內湖水渠漂流而來?
誰這樣殘忍,將她的兄長墜了石頭,數九寒天硬生生沉入水底,要讓他永遠葬身冰冷漆黑淤泥裡?
繩子鬆了,沒有綁住,才隨水漂走,幸而逃出生天。
「我不疼。」溫暖的手掌輕輕拍她後背,兄長悶在她懷裡困惑問,「燭雁,是不是你哪裡疼?」
是的,她心裡疼,疼得縮成一團,也抑不住虛軟痙攣的疼痛。可憐的大哥,你在黑暗裡掙扎了多久,徹骨的河水,窒息的痛苦,你如何能忍受?
她被有力的臂膀抱起,送到內間床上,白岫幫她脫鞋蓋被,關切地問:「現在怎麼樣?」
「大哥,你陪我躺一會兒。」
「好。」白岫沒有遲疑,在她身邊和衣而臥,輕聲應著,「你睡了,我再走。」
不……不能走,你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緊緊抱住白岫,她恍恍然地想,當初那個夜裡,她也是這樣躺在旁邊,那時要是抱一抱大哥就好了,為他暖一暖,大哥也許會少受些苦。
而,為什麼,明明是多年前早該被大哥遺忘的記憶,卻讓現在的她彷彿經歷溺水之苦。
想要以身代之,替他承受那些可怕的遭遇。
「燭雁,那個……」
白岫小聲咕噥,想要移一移,卻動不得。懷裡的燭雁那麼嬌小,那麼柔軟,緊緊貼著他,讓他渾身發熱,有點不對勁起來。可是,他又很快活,很喜歡,想就這樣一直抱著燭雁,抱到天荒地老,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只是,那點不對勁隱隱擴大開來,擴大到蠢蠢欲動,想要、想要窺探密密包裹的衣裳裡面,柔軟的燭雁是用什麼做的,會不會像雪白綿軟的麵團一樣,揉一揉就會變個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