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長晏
時漢庭瞥了下炕裡靠牆而坐的人,「這麼久都不見效果,白花了多少力氣,也不知他是不想學還是學不會。再說,看他不急不燥的,就不想早一天恢復回去看看家裡人?」
燭雁蹙眉,注意到白岫垂下眼睫,像是不大歡喜,他已能從別人語氣中聽出喜惡愛憎,如同漸漸脫離蒙昧的胎期。一歲半歲的嬰兒都會看人臉色,何況已入成年的他,一旦他能說會走,就會離此回京了罷,他的家人父母……該有多焦急盼他歸返。
她坐上炕沿,仔細看著白岫雋逸的眉眼,淡淡笑,「大哥生得很俊。」
整整他領口衣襟,「也很聰明,現在只是忘了怎麼說話走路寫字,等有一天想起來了,會比漢庭哥說得還好,走得還快,唔、比漢庭哥識的字更多,比爹的功夫還強。天上的海東青,地上的梅花鹿,大哥都會輕輕鬆鬆捕到。」
白岫抬起眼,清清澈澈地看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但他喜歡燭雁這樣柔聲和氣地同他說話,喜歡讚揚鼓勵的語調,溫暖和煦的眼神,輕柔關切的撫觸。
於是他唇角稍彎,也笑。
燭雁總覺得奇怪,這個不知來歷逢難重生的人,彷彿剛剛出世的嬰兒,一切反應都那麼純粹明淨,簡單如白紙。
時漢庭哭笑不得,「好好,他將來什麼都比我強。」佟家一老一小對這個撿來的外人倒真是好得如同自家血骨。
「燭雁,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過不過去?」
她想了想:「不去了,今天我爹可能回來早,我要早些燒飯。」
時漢庭點點頭,告辭出屋。天色尚不晚,燭雁便攙白岫下炕學走路。
說是走路,實際是架著他緩緩挪動,父女倆每天為他按摩數遍,他的腿才沒有萎縮變形,燭雁一直希望有一天他突然奇跡般恢復如常,以讓她脫離日日被砸的悲慘命運……一個沒扶住,他又倒了,連帶砸扁可憐柔弱的她。
好在這次栽在炕邊,沒摔在冰涼的地上。
「壓死我了!」燭雁費力地要從他身下掙出來,他卻覺得有趣似的,喉嚨裡擠出「咕」地一聲笑。
「還笑,你移一下……」唉,跟他抱怨有什麼用,他又不會動。燭雁掙不起來,沒多想地腳下一勾他腿,臂上使了巧勁半推,他便歪倒跌落在地。
料他當初行走自如時,必不會想到今日如此狼狽,燭雁有些愧疚地去扶他,卻見他只是無辜地看著自己,並無半分懊惱困窘之色,心裡不由更覺怪異。
難道他起先就是癱瘓成疾的?看他學說學走均如幼兒;除了聲調中明顯的憎惡,聽不出複雜語意;寫了字給他看,他便像是費心回想——他究竟是因暫時失語而無法表達,還是……他本就是個癡傻之人?
爹說他是習過武的,且底子不薄,一個傻子怎會學得一身好功夫,又怎會溺水幾近身亡?
「你不恢復,就會一直住在家裡;家裡要真是一輩子養你……」燭雁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會嫁不出去。」
將白岫安置在炕裡,他不肯躺,就依他,讓他倚牆而坐。燭雁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偎著被褥做女紅。炕燒得很熱,屋裡暖洋洋的,不一會兒就犯了困,隨手將針線花繃放到旁邊,決定在阿爹回來之前再偷睡一小會兒。
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愜意,睜開眼時,夕照如金隔窗投入,燦爛炫目。窗欞框影斜映在炕面,一格一格疏落有致。
有個人,全身沐在夕照燦亮下,向她微微含笑,讓她一時恍惚,疑似夢中。
那是白岫。
他竟自然如常地站在炕邊,暮陽的光亮射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淡淡金色,修眉長睫,說不出的好看。
他緩慢眨了一下眼,極清晰地喚了聲:
「燭雁。」
第2章()
初春時分,萬物復甦盟新,然而關東這一片天地,卻暫時看不到一絲盎然綠意。大地蒼澀依舊,積雪尚未化盡,白山黑水沉寂困頓如冬時,要過了清明時節才能見得花紅柳碧,燕子回歸。
但屯裡的孩子們已經活躍起來,像新出生的小雀,蹦著、跳著、嘰喳著。又是難得的大晴天,風和日麗,中午的太陽暖得讓人打心裡頭舒坦,再懶散的人也禁不住出門透透氣,感受一下春的蓬勃生機。
半坡地上,一群孩伢子笑著嚷著在做遊戲,從五六歲到十三四的都有,有男有女,有滿有漢。這裡長年滿漢混居,多能和睦相處,漢風滿俗相互交織融合,滲入尋常日子的方方面面。
孩子們手牽手站成兩排,一方與另一方相距三丈,向著對面一排齊聲喊唱——
急急令
走馬城
馬城開
打發信使送信來
你要誰
要洪花
洪花不在家
要你們兄弟仨
到底要哪個
……
一方喊畢上句,另一方接喊下句,整齊嘹亮的童聲響徹遼闊天地。
「要阿吉嘎……要依蘭要依蘭……要小龍……不行,小龍力氣大,要阿克敦……」要人的一方七嘴八舌嚷起來,相互爭執不下。
這是一種滿族孩童遊戲,滿人尚武,風氣剽悍,連童謠遊戲也與行軍武風相關。兩方牽手成行,一方點要另一方其中任意一人,被點中的孩童奮力衝過去,撞開對面牽手處為勝,可帶走對方任一人回己方;反之撞不開為敗,要留在對方排中。遊戲類似攻城與堅守,因簡單有趣,也吸引了一些女娃加入其中。
「要白岫……」一個女孩小聲怯道。
少年薩圖瞥她一眼:「總是要白岫,再撞開你就跟他過去,別在這排拖我們後腿。」
「她向著白岫嘛!」左邊的莫爾根嘲笑,「要不然,叫曉霜求白岫別撞開,讓他留在咱們這兒。」
曉霜又窘又委屈,訕訕不語。
「向著白岫怎麼啦,至少人家從來不會撞傷人,哪像你,牤牛一頭,黑瞎子看見你也會嚇得轉身就逃。」另個女孩不示弱,伶牙俐齒反譏道。
「凶婆娘,將來一定沒人要!」莫爾根小聲咕噥,阿維這丫頭很悍,打起架來像個小子,惹惱了她,吃虧的是自己。
「別吵,就要阿吉嘎。」薩圖是這一排的主導,發了話壓下爭論,定下要誰就是誰。
對面的阿吉嘎作好準備蓄勢待發,剛要起步,有人喊「別沖曉霜那兒,撞疼她又該哭了……」立刻引來一片附和,這遊戲雖無甚危險,但為求撞開對方人排,有時力道太猛或位置不准正撞上人,也會有孩童受傷,被撞痛大哭的更是屢見不鮮。
阿吉嘎大步急奔,到跟前時氣勢極猛,一個男童心下先怯了,還沒等撞上就一甩手鬆開同伴,立刻被阿吉嘎衝破個缺口。
一方歡呼一方抱怨,阿吉嘎一指薩圖,要走這排的領隊人回去。這排沒了主心骨,自是鬥志漸失,衝陣時屢撞不破,防禦時一衝即開,三兩下潰不成軍,夥伴不斷流向對方排中,片刻間只剩廖廖數人。
剩下幾名孩童你瞧我我瞧你,早沒了心思堅持,忽聽得遠處大人在喚「吃飯啦……」索性耍賴轉身往家跑——「不玩了!」
一時間人心渙散,其他人也被飯菜香吸引,紛紛道:「不玩了不玩了,吃完飯再說……」各自散去。
只有一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四下散開的孩童們,呆呆站在原地,見別人都跑向各自家院,佇立一陣,也慢慢走回家去。
※※※
推開院門,大黃狗搖著尾巴撲上來表示親熱,跟它玩了一會兒,才拍拍衣上的濕雪屑,起身進屋。
泥坯木頂的草房雖破舊,卻熟悉而暖意融融,灶下的柴在火中嗶嗶剝剝發出輕微的響聲,女子正掀開鍋蓋,霎時霧氣蒸騰瀰漫開來。她側過臉避開熱霧,朝鍋裡看了一眼,又蓋上。聽得門響便抬頭,裊裊水汽中,她溫淡的笑像氤氳在雲裡霧裡。
「大哥,回來了?」
門口的人也回應一笑,剛要走過來,忽見衣擺上大黃剛才踩的黑爪印,不禁下意識去遮,斜著身子想繞過燭雁。
燭雁眼尖,他一遮時便看到了,見他欲蓋彌彰的拙相,好氣又好笑。
「大哥,你過來。」
他猶豫著,卻不敢不聽,磨磨蹭蹭挪到近前。燭雁拍開他的手,見他淡青的袍子上印了幾個清晰的黑印,歎道:「說了多少回,穿淺衣裳時,別讓大黃往身上撲。本來乾乾淨淨的,有這幾個印子,多難看。」
「我自己洗……」他愧疚地小聲道。
「你會洗什麼,只給我添亂。」燭雁輕斥,「脫下來我過會兒洗。」況且要是爹見了大哥在洗衣,十成十又以為她怎樣苛待兄長,恐怕會心疼得當場暈倒。
白岫便很聽話地脫了外衣,老老實實站在原地等。燭雁在廚房來回走動端碗拿筷,嫌他礙事,說道:「大哥,你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轟他進裡屋,他就老老實實走到裡屋去等。
在炕桌上擺好飯菜,囑聲「快吃,別涼了」,他才端起碗,安安靜靜地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