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齊晏
第7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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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雪好大啊!」秋定康把門打開一道足夠他擠進去的縫,進門後立刻把門關上,不讓風雪捲進屋內。
屋子裡暖融融的,正中央擺著兩個銅火盆,他看見妻子蘭卿坐在床沿繡花,十八歲的扇言合著眼躺在床上,聽見開門聲,便微微張開眼看他。
「爹,您回來啦!」她勉強微笑,聲音輕飄飄的。
「是啊,外頭大雪封了街,所以早早地回來了。」秋定康望著日漸蒼白憔悴的女兒,想起昨日汪大夫替她把脈時,斷言道「脈象如釜中沸水,浮泛無根,急促堅硬如彈石,如屋漏殘滴,良久一滴,此是絕脈,姑娘大限就在這幾日了」。他的心便宛如刀割那般痛楚。
「今年的風雪特別大,早些回來也好,天黑了怕容易出事。」蘭卿說道。
秋定康點點頭,脫下厚重的棉襖,然後坐到床側,俯身輕問扇言。
「今日的藥吃了嗎?」
「吃了。」扇言柔順點頭。她再不會以「吃再多也無用」那樣的話去刺傷爹娘,她知道爹娘想盡辦法給她找名醫醫治她咳血的病,那些苦得難以入口的藥,都是爹娘對她的愛,她會乖乖地喝到一滴不剩,雖然知道那些藥吃得再多也沒用。
「今天臉色好多了。」蘭卿放下手中的針線,替她壓了壓被角。
「嗯,汪大夫這回開的藥似乎有點效,扇言認真多吃個幾帖,或許過幾日能坐得起來了。」秋定康輕聲說道。
扇言虛弱地笑笑。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明白自己的身體,自從零厲走了以後,她的病就一日比一日重,咳血的症狀也一日比一日厲害,她自己很清楚,她再也不會有好起來的一天了,可是爹娘總是強裝著笑臉騙她,其實爹娘也是在欺騙他們自己吧,他們無法面對女兒的生命漸漸走到盡頭的事實。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身體裡的血好似都快被她嘔光了,渾身虛弱得彷彿像棉絮一般,偶爾她會用力深吸一口氣,確定自己還有氣息,否則她會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呼息了。
「我們的扇言就快十八歲了呢,把身子養好些就能嫁人了。娘最大的心願就是把你送上花轎,我們家扇言絕對是最美的新娘。」蘭卿溫柔地輕撫她的發,忍住喉中的哽咽。
扇言無力地緩緩閉上眼,手指貼在胸口的玉珮上輕輕撫摸著。她從來都不想當任何人的新娘,從來都不想。但她如果把心中真正的想法說出來,爹娘一定會嚇瘋的吧?
「如果那男人不懂得照顧扇言,我寧可扇言永遠不要出嫁。」秋定康望著扇言瘦峋的身體,暗暗低歎。他的扇言是真的很美,愈長大愈美,只可惜過於嬌柔、過於蒼白、過於瘦弱、過於憔悴,讓她的美有種濃重的抑鬱和哀愁,然而這份美麗已經在以驚人之速枯萎當中。他知道她一直都不快樂,她的快樂和笑容從零厲離開的那一天起就消失了。
「你這個當爹的可不能這樣,再捨不得也不能把女兒關在家裡變成老姑娘呀!」蘭卿拿起繡花針繼續繡花,低著頭掩飾著微紅的眼眶。
「為什麼不可以?嫁到別人家去,我怎麼能放心?」
「要不,看有沒有人願意入贅吧,這樣扇言也不用離開咱們,咱們的香料行將來也有繼承人。」蘭卿努力微笑。
秋定康點了點頭,搭腔說道:「這主意倒不錯,等明年春天,咱們就替扇言招贅一個相公好了。」
「好哇,不過對像得讓扇言自己挑選。」蘭卿轉過頭看她。「扇言,你覺得這樣好嗎?讓你自己選一個丈夫招贅進咱們家。」
扇言淡然一笑。明年春天?她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爹娘總是計劃談論著希望渺茫的將來,藉此分散面對失去她的恐懼心情,扇言瞭解他們的心情,偶爾也會說些迎合爹娘、討他們歡心的話,只是……在婚姻這個話題上頭,她卻無法強迫自己去迎合。
「今天又是十五月圓了。」她傾聽著呼嘯的風雪聲,微弱地說道:「零厲走的時候也是十五月圓日,也是這般大風雪。」每當月圓之夜或是每一年的風雪夜,她就會特別想念零厲,聽到什麼奇異的聲響,總會以為他回來了。
見扇言淡淡轉開招贅夫婿的話題,秋定康和蘭卿默默對視一眼。
「這麼多年了,你還想著他呀?」秋定康低歎。
「我不會忘記他的。」她頓了頓,輕輕說道:「死都不會忘。」
蘭卿的身子震了震。她知道扇言對零厲的思念很深,她把那塊虎形玉珮貼身配戴著,從無一日離身。
想起當年,她曾害怕扇言對零厲有不尋常的感情,也害怕零厲引誘扇言,所以騙走了零厲送給扇言的玉珮,但是扇言時刻向她追討,日日向她索要,她於是騙扇言說玉珮不見了,沒想到扇言瘋狂地到處尋找,天天哭鬧不休,最後沒辦法,還是讓玉珮回到了她身邊。
她原本很擔心零厲和扇言之間的關係走向不正常的感情發展,憂心忡忡地把她的疑懼告訴了秋定康,秋定康暗中派人調查那塊虎形玉珮的來處,後來查到虎形玉珮是從一家玉鋪賣出的,那玉鋪掌櫃堅持說前去買玉珮的不是虎,而是一個高大的異族男子,髮色和眼瞳都不像中原人,他們夫妻兩人聽了更加驚疑不已。
那個高大的異族男子到底是誰?倘若不是零厲,玉珮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扇言的懷裡?
當他們探詢扇言的反應時,扇言竟然沒有半點驚詫,眼中反而流露出一絲歡喜和雀躍,說了句令他們百思不解的話——「原來不是夢,他是真的。」
他們不解其意,原想等零厲回來後問個清楚,沒想到零厲從此沒有再回來了。
他消失得那麼徹徹底底、乾乾淨淨,好似他從沒有存在過。
剛開始的前幾個月,扇言還在天天期盼著他回來,但是半年過去了,零厲並沒有出現,她的耐性漸漸用光,每天不停哭泣,求爹娘派人去尋找他。一年過去、兩年過去,零厲依然沒有回來,她開始憂懼零厲遭遇不測,害怕他被獵殺,死在不知名的山裡,她好幾次都懷疑自己看見零厲明黃深黑的虎皮濺滿鮮血,想到零厲可能已死,她就傷心欲絕,受不了那些猜疑,成日抱著虎形玉珮痛哭。
歲月漸漸流逝,扇言漸漸長大,好幾回病得已經一腳踏上黃泉路了,硬是驚險地被拖回人間,她迅速地消瘦,病魔一點一點吞噬著她的身體,她雖不再整日傷心流淚,但是也不會笑了,她的性情變得沉靜寡言,日日憑窗遠眺,把臉頰貼在玉珮上,想念著零厲陪伴她的快樂時光,想念著零厲離去前驚鴻一瞥的男子身影,她一直相信那個男子就是零厲的化身,她毫無疑問地相信。
漫長的七年過去,她不再期待零厲會回來了,她執著地相信零厲不會丟下她不管,除非他已死,不在人間。所以,她反而一點都不怕死,坦然面對不斷流去的歲月,因為她相信只要死了之後就能見得到他了。
對於零厲的消失,秋定康曾經如此解釋著:「零厲雖會說人語,但他畢竟不是人,他總是要回到屬於他的地方去。」
「不是,零厲說他要送給我一件比靈芝草更棒的禮物,他是為了治我的病所以才遭遇危險,無法回來的,他可能已經為我失去了生命。」扇言瞭解零厲,她相信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他。
秋定康和蘭卿無言以對。
扇言思念零厲的姿態就像思念著情人,總是拼湊著她與零厲之間瑣碎的記憶,恍然凝思,怔然微笑,幽幽出神。
曾有一回,蘭卿有意試探扇言,半開玩笑似地說:「搞不好零厲還活著,只是被母老虎給拐跑了,娶了虎妻,生了一窩虎兒子。」
扇言當下驚悸而慌亂,反應劇烈。
「不可能!他是我的,他是我一個人的!」她狂亂地低聲呢喃,雙手緊握著玉虎,用力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秋定康和蘭卿被扇言嚴重焦慮恐慌的反應震住,只能不停地安慰她。「娘是開玩笑的,零厲當然是你一個人的。」
零厲的另有所屬比起失去生命竟然更讓扇言無法接受,這句玩笑話所引發的後果讓秋定康和蘭卿洞悉了扇言對零厲的真正感情。
然而這麼多年來,他們從來不敢去問她,不敢弄清楚真相,他們選擇忽視,選擇讓扇言慢慢遺忘。可是七年過去了,歲月的流逝並沒有沖淡扇言對他的思念,甚至隨著她的年紀漸長,對零厲那份依戀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深刻……
「爹、娘,這幾日我時常看見零厲。」
在北風的呼嘯聲中,扇言輕柔的嗓音拉回了他們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