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樓雨晴
他一直是這麼以為的,直到——
直到那一天,在病房裡,抽出她緊握在手中的鋼筆,意識到自己愧她的情有多深重,心會隱隱抽痛。
直到她的笑容沉寂,無法再全心全意用那雙信賴依戀的眼神望他,他會感到驚惶。
直到她憂傷地問他:「你愛不愛我?」
他的心比舌頭更早冒出答案——愛,很愛,我愛你,宛儀。
可是來得太晚,真正說出口時,她已無法相信。
他只能放她走。自私了一輩子,第一次,他選擇為她設想,放開手,讓她去尋找她的快樂,同時,也將他的快樂帶回來。
這些年,無論婚姻陷入多絕望的境地,他始終沒有辦法真正放棄,因為心還依戀著,依戀那個會用溫柔的笑容望著他,毫不遮掩一腔情意的女孩、依戀她柔軟嗓音說過的情話、依戀她溫暖掌心牽著他,說要陪伴他一輩子的堅定。
他只是不甘心,痛恨她用保留的眼神看他,痛恨她……隨時可以不要他的態度。
他低頭,憤然盯視眼前的兩項物品。
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同時提醒他回憶裡最甜蜜的片段,又丟來決絕的離婚協議書?!
拳頭不自覺緊握,他抓起了離婚協議書,起身直奔臥房。
開了門,沒防備一室的闃暗,整個人愣在原地。
「杜宛儀,你搞什麼鬼!」伸手不見五指,他情緒沒來由地浮躁起來。
以前,家裡只要天色一暗,就會點上一盞小燈,不至於全然黑暗,她沒事關什麼燈?
「別怕,我在這裡。」細嫩柔荑指滑進他掌間,纏握住,接著,熟悉的溫香填塞胸懷。
「誰、誰怕了?」
「你呀。」她早就在懷疑了,大家都認為夜裡開小燈是為了曾經被綁架過、害怕黑暗的她,其實,這個男人在黑暗的空間裡,同樣會情緒不穩。
她的婆婆,從年輕的時候就過著那樣的皮肉生涯,最初是受家庭因素而沈淪,到後來,是想離開都沒有辦法,她沒受過太多的教育,一直以來只知道用這種方式生存。
意外有了兒子,她發現時已經太晚,她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但是生下他這個決定並沒有太掙扎,她渴望有個親人。
為了養活兒子,她也沒有辦法脫離那樣的環境。兒子漸漸會長大,從嬰兒時期,到會張大眼睛來看事物。
她不清楚孩子幾歲開始長記性,但是身為一名母親,她不願讓兒子看見那樣的場面,但這小小的套房就是他們母子生存的空間,她還能怎麼辦?
只能暫時將他關在浴室裡,即使兒子害怕地哭了、抽噎地一聲聲喊媽媽,她也得當沒聽見。
生活更拮据的那段日子,她水電費也繳不出來,甚至只能勉強找出幾根蠟燭,點著微弱的光芒,不讓他更害怕。
這是克韞的母親告訴她的。
也因此,母子之間總有幾分不自在的彆扭,傅克韞不知該怎麼去面對這樣的母親,而婆婆總以為,兒子心裡或許更怨恨她生下他,明知沒有能力妥善照料,何苦讓他也來受罪,任人輕侮。
他會害怕黑暗,她想,他長記憶的年齡恐怕比婆婆以為的還要更早。
這樣的男人,要她怎麼去苛責他利用她,拿婚姻當籌碼?
若說他想擺脫的是被人輕視的辱蔑,她寧可相信,他想擺脫的是在黑暗中的無助孤單。
另一手往下移,觸著他緊握成拳的掌,以及捏在其間的物品。「咦?你怎麼會是拿它!」估計錯誤。
「真是個好問題!」傅克韞咬牙。他也正準備問她這個。
「我以為你會拿棒棒糖……」她低噥。果然不該想得太美好。
「什麼意思?」他移動步伐,想按電源開關,當面把話問個清楚,但伸出去的手被握住,她阻止了他。
「別開,我們試試不要開燈看看。總是逃避,不去面對也不是辦法。」
聽出她話中帶話,他停下動作,沒說話。
「來,這裡,小心走喔。」交握的指掌沒放開,一同摸索到床鋪的方位,就像結婚頭三年時那樣,靠坐在床頭,肩並著肩依偎。
好一會兒,她再度開口。「我好像不太怕耶。」
他沉默,等著她接下來的重點。
「我們都有自己心理的障礙,但是我發現,有你陪著,就不怕。」婚姻當中的障礙,她已經有勇氣去面對、跨越,因為他一直都在。
「你呢?還怕嗎?」她跨過來了,那他呢?
「……還好。」
「那我們以後睡覺就不開燈嘍,響應政府,節能減碳。」
「那麼傅太太,這張紙是?」
傅太太。
他好久沒這麼喊她了,他一定不曉得,她愛極了聽他用笑弄口吻這麼喊她,心總是泛甜。
「我同時也放了棒棒糖啊,傅先生。」
「所以你現在的意思是,要嘛接受你的討好,要嘛離婚?」威脅他就是了?
「才不是。」她替自己喊冤。「我沒說要離婚,你不准簽喔!」
「嗯哼?」遞上離婚協議書,卻不准人家簽,這是哪來的怪人?
「你曾經說過,除非我主動開口,否則你不會離開我。其實……坦白說,我不信。我一直覺得你早晚會走,我甚至不敢懷孕,我怕給孩子一個不完整的家庭、不快樂的童年,我會愧疚……」
「我知道。」平靜的回應聽不出情緒。
他知道她一直背著他偷偷吃避孕藥,她愈吃,他愈故意每夜激烈求歡。
惡性循環到後來,看穿她嚴密慎防的心牆,他也累了,不再試圖挑惹她,冷了心,由她去。
「可是,我現在敢把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給你了,不是要你簽,而是相信你永遠不會簽,我不會再害怕失去你。」這應該比口頭上說一句「我相信你」更具說服力吧?
她真的很努力要信任他了,他可不可以,也做一點點努力,再給他們的婚姻一次機會?
他持續沉默,不發一語,連呼吸聲都淺得難以捕捉。
她等得心焦,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暗自懊惱剛剛為何要連不透光的窗簾都拉上。
「克韞?」她不安地想開床頭燈,這次換他抓住她手腕。
「你今天吃錯什麼藥?」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低沉瘖啞。
什麼吃錯藥!她覺得她這輩子活到現在,難得一次說出這麼多有智慧的話耶!至少遞離婚協議書的舉動挺酷、挺有新意的呀!
「我只是突然發現,自己浪費了好多時間,我不年輕了,沒有太多本錢可以虛擲。能夠與你成為夫妻,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是我卻用了十年來讓自己不快樂,這樣不是很矛盾?我想要找回我的幸福。」放開心胸,坦然去愛。
在婚姻裡,有時候計較愈多,愈不快樂。
傅克韞沒有多說什麼,但是收緊的臂膀,落下的細吻,已經給了她回答。
唯一比較不滿的是——
「我不喜歡青蘋果。」他皺眉嫌棄。她嘴裡有青蘋果味道。
她偷笑。「先告訴你,我這次手氣不太好。」很多青蘋果喔。「吃完大概會肥個兩公斤吧,我想。」
「我盡量不嫌棄。」
「怎麼不說你會幫我吃!」她不爽地捶他一記。擺什麼大人大量的體貼口吻啊,他好意思!
感覺倚靠的胸膛微微震動,而後是他低沉地輕笑。
他……笑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那麼無負擔地笑出聲來了。
她心房一緊,悄悄移開他手中握的那張紙,改以另一項物品取代。
「青蘋果?」很小人的陰謀論口吻。
「才不是。是你最愛的橘子口味。」
他沒有懷疑地拆掉包裝放進嘴裡。就像從前,她好像無時無刻、何處何地都能摸出一支棒棒糖來。
「吃了我的糖,不許再翻舊帳了喔。」
「我這麼廉價?」一支橘子口味的棒棒糖就想收買他。
「才不。我老公是無價的。」舒舒服服枕著他的肩,她滿足地歎息。
上一次這麼寧馨平和地依偎著,夫妻談談心是多久以前的事?她都快想不起來了。
「克韞,我現在想想,其實你不介意我在外頭的成就如何,不在意我當不當職業婦女、不在意我飛多遠,你只是要我一直把你擺在第一位,是不是這樣?」
「……嗯。」他幾不可察地哼應一聲。
他承認了!
杜宛儀眼眶發熱,移近他耳畔輕聲說:「你一直都是啊!我很愛你,從來沒有變過,你相信嗎?」
「廢話!」他說過,哪天她不愛了,一個眼神他就看得出來。
他今天還會在這裡,怎麼也走不開,就是因為明白她始終愛著。
一點也不溫存的回應,她卻笑了。
這就是傅克韞啊!她只要知道,他瞭解她的心意、也願意接受,這樣就夠了。
靠著、聊著,身體愈滑愈低,眼皮愈來愈重,舒服地想睡了,但是腦袋裡隱約覺得好像還有什麼事沒做……啊!
「傅克韞,你還沒刷牙!」伸手推推他,某人剛嗑完甜食。
大爺也困了,懶得動,含糊應了聲:「你還不是一樣。」青蘋果口味的,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