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決明
她停頓,深吸口氣,止不住淚,她輕輕顫抖,好半晌才得以再繼續,面向正在轉動的彩色風車:「寶寶,不准爬到外公頭頂上,不許因為外公疼你就無法無天,娘燒了一根竹籐給外公,你不乖我就叫外公打你掌心,知道嗎?要聽話,別讓外公外婆來向娘告狀……」嚴盡歡眉目溫柔,輕聲細語:「全是娘的錯,娘沒有察覺到你的存在,否則娘定定會保護好你,雖然無法給你一個媲美外公的好爹爹,但娘會加倍疼愛你……你別怨你爹,你爹並非不要你,他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只是他不希望孩子的娘是我,是娘不好,你怨娘吧,有什麼氣什麼不滿,對著娘來就好……
都這種時候了,她仍在替夏侯武威說話。春兒聽得好心酸。
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強打起精神裝出健康活力的模樣讓眾人放心,明明最痛最累最難過的人是她呀!
人人都說小當家任性驕縱,她卻覺得小當家用著她自己的溫柔體貼,對待每一個人。
她的溫柔體貼,有時很尖銳,有時很直接,有時乍聽之下很傷人,藏在背後的真意,何其細膩。
「真要怪,怪那個冒充春兒的混蛋姑娘好了,她就不要讓娘遇到,否則我一定向她討回公道,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就算她先前挺喜歡那只「春兒」,可她的無知害死了孩子,教她如何原諒她?
春兒直等到嚴盡歡合掌說完,在小小黃土坯前添上小一杯牛乳,她才開口與嚴盡歡說話:「小當家,你真的不打算跟武威哥提嗎?」
「不打算。」嚴盡歡接手一疊紙錢,蹲在火堆前焚燒,這般多的數量,燒半個時辰也不知道能不能燒完。
「為什麼?」
「沒有必要,說了又改變不了什麼,不說仍是維持現狀,何必說呢?」她反問春兒,火光照映在她絕美臉龐,增添幾分堅決。
「他有知道的權利呀。」再怎麼說,他都是孩子的爹。
「他沒有。他自始至終就沒有打算要孩子,他說得很清楚明自,這是我們兩人之間謹守的不成文契約,孩子沒了,才是理所當然。」她何必自討沒趣去跟他說,然後換來他皺眉的一聲「哦」,或是「沒了也好」這一類言辭呢。
「武威哥不是那麼無情的人吧……」
「不無情更糟糕,告訴他孩子的事,讓他難過自責,有何益處呢?我和他抱頭痛哭,發願要將孩子重新生回來嗎?」正因為明白他不是無情之人,才更不能說。
「至少,你該讓他留神注意,懷孕這種事兒,又不是女人一個人就能決定!既然不想要孩子,就、就要他別碰你嘛!你知道嗎?大夫說,避妊藥喝多了,很傷你的身體,最糟的情況,也許以後你都無法再懷胎生子!」春兒激動道,她知道小當家是喜愛孩子的,她不像她外表呈現出來的無所謂,她不希望小當家未來產生遺憾。
「大夫說的?」嚴盡歡淡淡挑眉。
「對!」
嚴盡歡沉默良久,只有燒冥錢的焚燃聲啪啪傳來。
「也就是說,我有可能以後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求得到。」
「……如果,你繼續喝那種藥的話。」
嚴盡歡沒有再說話,春兒讀不出她臉上表情所代表的涵義,那太淺太淡,幾乎沒有多餘的情緒浮現。
墓園裡,風車旋轉、旋轉再旋轉,嚴盡歡像那個未曾啼哭便離開世間的孩子,始終安靜無聲。
第7章()
今年的嚴家很春天。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並不是虛空度過,光陰沒有為某一個人停留下腳步,嚴盡歡與夏侯武威的維持現況,不代表其餘人亦原地踏步。
一對對刺眼的小鴛鴦們,在嚴家當鋪裡處處可見。
有時是公孫謙牽著李梅秀,悠哉散步於大池長橋上,公孫謙輕笑,總是稍嫌淡漠的眸子,會在瞳心進駐了真實的溫暖,共伴的身影倒映池面,羨煞悠遊而過的交頸自鵝。
有時是歐陽虹意頂著揮圓大肚,讓夫婿古初歲小心呵護地托著妊娠的笨重嬌軀,雖說「懷孕的女人最美」這句話,仔細深思根本是用來哄騙女人的善意謊言,不過每個女人都吃這一套,瞧,即便歐陽虹意頭小身體大,與跳進池畔的大水蛙有幾成相似度,依舊笑得燦爛如花。
有時是秦關為朱子夜梳理長髮,再將青絲逐步盤起,粗魯小丫頭被打扮成清秀小佳人,兩人鬢面相貼,銅鏡裡,照出心心相印的滿足笑顏。
最不可思議的是隔沒幾月,尉遲義也開花了,整個人彷彿浸到粉色染缸裡染出了一身的噁心粉嫩,遇上小冤家沈瓔珞,人變得更蠢,常常露出傻笑,好似就算突然嗝屁,他也能瞑目去死——沈瓔珞是嚴家新收的流當品,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連同沈家祖業一塊兒當進嚴家當鋪,目前淪為小女婢一隻,才進嚴家,就勾走了尉遲義的心魂,手腳很快的尉遲義,不但拐到了妻子,連孩子都懷上了。
自願委身為僕的武林盟王聞人滄浪,掃個地也能和「假春兒」調情接喲,甜蜜得難分難捨——對,假春兒不只回到嚴家,還直接住了下來。
曾在孩子墓前發誓,說好絕不放過假春兒的嚴盡歡,最後並沒有太為難她,嚴盡歡仍是沒有嘴上說得冷漠無情,做不來見死不救的狠事。
假春兒瀕臨死亡,被拚命護住她生息的聞人滄浪帶回嚴家,向古初歲求藥血救命,一開始嚴盡歡想到自己孩子的麼折,便氣得不許古初歲救人,一瞬間的暴怒,教人連理智都沒有,之後幾天冷靜下來,她多慶幸當初鋪裡眾人沒人聽從她的命令,強行救人為先。
假春兒無心害她流掉孩子,怛她若狠逼古初歲不准貢獻藥血,她反倒變成了殺人兇手。
於是,她順著公孫謙搭起的話當台階下,賣個人情給聞人滄浪,得到一個心甘情願賣命二十年的武皇僕役,附加一隻自願陪他留下來當婢女的「假春兒」夢,算算還賺到了。
瀰漫在府裡的那股春風,吹過嚴家處處角落,獨獨吹不進嚴盡歡與夏侯武威的房裡。
即便兩個人親吻著。
即便兩個人擁抱著。
即便兩個人歡好著。
卻無法加入「鴛鴦」行列中,因為缺少了「愛」為基礎。
以前,她會在意著他為何不愛她,現在,她只在意著自己深愛他便足夠,起碼,他仍給她愛他的機會。
雖然偶爾她會被他忽待忽熱的態度激怒,討厭他有求於她時的展臂擁抱——之前尉遲義想娶沈瓔珞,被她阻礙,她覺得義哥不專情,至少以秦關為標準來看,尉遲義應該要再受觀望一陣子,畢竟他與沈瓔珞的相識日子算算,短到不足以讓一個姑娘傾盡一生就栽進情網,萬一想後悔,再來離緣多麻煩呀。
她怕沈瓔珞吃了尉遲義的虧,她完全站在女人互場,為女人著想。
有孩子又怎樣?嚴家可以幫她養呀,不需要為了孩子,急急嫁掉自己,萬一嫁不好怎麼辦?
若是秦關弄大了朱朱表姊的肚子,不用秦關開口,她定馬上替那兩隻辦妥婚事,但輪到尉遲義,處置方式自然又不同了。
尉遲義央求她答應婚事數回,皆被她打了回票,夏侯武威為兄弟請命,那日下午,他在她耳畔放輕沉嗓,希望她別拿別人的幸福當兒戲,他以自身當誘餌,換取她開金口同意尉遲義的婚事——這樣的擁抱,與情愛無關,無論他的體溫多燙人,卻掩蓋不了心靈的冰冷。
女人是很敏銳的動物,摟抱著自己身軀的雙手是暖是冷,騙不過她們,唯一讓她們受騙,是她們自己選擇閉眼捂耳,遮蔽掉顯而易見的現實。
「別戲弄阿義了,成全他吧。」
耳鬢廝磨之際,不是甜言,沒有蜜語,只有他提出了「伺候」她之後的討賞。
她想笑,也想歎氣,更想哭。
方才溫柔的纏綿,目的很單純,就是要替尉遲義求情。
她毫不懷疑,如果她搖頭拒絕,他會勉強他自己再出手摟抱她一回。
「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豈不是美事一件?」他又說,薄唇輕刷著她柔軟髮鬢,她閉上眼,知道不立刻回覆他的話,這樣親匿的碰觸便能再延續好半晌。
長指撩開她頰畔柔軟髮絲,他的氣息,暖呼呼拂過她膚上寒毛,教她哆嗦。
別任性了。
任性?
在他眼中,她只值這兩字嗎?
應該是。
他以為她倦得睡著了,因為她遲遲沒有應聲,雙眸輕合,身子嵌在他懷中,像正酣憩的貓兒,軟綿綿、慵懶懶,天塌下來也沒有她的事兒一般,於是,他不再出聲吵她,拉高被衾,蓋住她雪自赤裸的玉肩,她身軀色澤粉淡似櫻,在歡好過後,粉櫻色會顯得更加誘人漂亮。
他忍不住,低首將唇印在她的肩頸。反正她睡沉了,不會知道他有多眷戀她迷人甜美的嬌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