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湛露
被拒絕的他狠狠地咬了下唇。他向來自視君子,唯有在丘夜溪這件事上做了一回小人,既然已經做了小人,為何不小人到底?既然軟語溫存地和她談情,她全無反應,他用一次強又何妨?
但這念頭在腦海中倏然閃過後,他又恨得想一劍刺死自己算了!用強就能留住她的人和心嗎?倘若因此讓她更加排拒他,反而讓曹尚真更有機會得回她。
不、不能急,只能等。
「濃兒,回去休息吧。」他柔聲說,卻發現她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面前一座大宅的大門。他也抬頭看了一眼,驚見那宅院的扁額上寫的是:曹府。
他們竟然走到曹尚真的家門前。是丘夜溪帶他來的嗎?還是一次無意的巧合?
丘夜溪怔怔地看著那塊扁額好久,然後輕輕長歎,「王爺,我的家到底在哪裡?」
這一聲輕歎,幾乎歎碎了龍四的心。他怎麼說出實情?告訴她面前這扇門就是家門。
「無論過去你的家在哪裡,日後,我會給你一個新家。」他柔聲細語,卻無法動容她那張覆了人皮面具的臉。
丘夜溪回到驛館後,立刻回了房。龍四好像還要和她說些什麼,但見到她眼中的倦意,也不好再張口。
但是熄了燈,躺在床上,她卻全無睡意。眼前,一直盤繞著她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曹尚真縱情聲色的笑臉,讓她在第一眼看到時有種想衝過去打他一頓的念頭,可是這念頭有多可笑?
天下的男人有幾個不是這樣花天酒地的?曹尚真與他們又有何區別?但這個男人曾經不顧一切要將她搶走啊,她甚至在看到他身上的鮮血和傷口時,恨不得真的跟他而去。
一個讓她如此動心的男人,為何轉眼間就像變了一個人?是這人身上有太多複雜難懂的事情,還是……她失去的記憶裡有重大的秘密還未可知?
清淚自眼角兩側滑落,丘夜溪伸手去擦,觸摸到自己那冰涼粗糙的肌膚。不知怎的?她總覺得每次摸臉都沒有任何的真實感,好像在摸別人的臉一樣。
她猶豫了一下,順著臉頰的一側向下摸去,細密地用指腹感受,在臉頰與耳朵交接處,彷彿有一道很細小的傷痕在那裡,這傷痕十分綿長,順著臉頰摸索,竟然可以摸遍一圈。
這是怎麼回事?她的臉上幾時會有這樣一道傷口?她剛想要起身,重新點亮燈看個空間,窗外的樹影忽然晃了晃,緊接著,窗子被人打開一條縫。
她緊緊抓住胸口,蜷縮緊身子,眼角餘光偷覷著——一抹黑色的影子正無聲無息地自窗戶中潛入。
會是他嗎?他實在太膽大妄為了!剛剛在仙鶴樓傷透了她心,還曾在這裡為她負傷而去,他還敢來?
那身影靜靜地站在她的床頭,許久之後才緩緩蹲下身。丘夜溪感受得到他的臉頰與自己距離不過咫尺,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但她不敢睜開眼,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只有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均勻,不被對方看出任何破綻。
時光,就這樣寧靜地一點點流過。她聽到自己的心像擂鼓一樣大聲,她很害怕,生怕加速的心跳會洩露自己醒著的事實,然而好半天了,床邊的人卻遲遲沒有動作。
他在幹什麼?在看著她嗎?他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麼?
第8章(2)
良久,他終於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說出一句讓她驚悸的話來——
「夜溪,我知道你醒著,但是你不用睜開眼,只要靜靜地聽我說就好。」
原來他輕易就能將她看穿,哪怕她不睜開眼、不說話,只是一個呼吸,就能暴露她的心事。
她因此更不敢睜開眼。他的聲音像哀傷的水,柔軟而強大的衝進她的心房——
「別怪我,夜溪,倘若今日你心痛而去,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因為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以我愛你至深,今日之痛,痛勝於你。
可我卻恨你,你知道嗎?為何你忽然忘了我和一修,忘了我們的過去,就這樣坦然地去做另一個人?你有了來世,可我的今生還在這裡延續。你叫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
一修那麼小,卻那樣懂事。你若看到他現在認真地抄錄你那本《忠臣英烈傳》,應該會被感動吧?不,你現在是柳濃兒,不是丘夜溪了,你怎麼會感動?你忘了我,卻不該忘記一修,無論怎樣,他可是你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生他時,他曾讓你陣痛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紫了,我以為那種痛會讓你記得一輩子。可是你現在還能記起一星半點嗎?
你以為龍四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該全心全意信任他?你以為他將我看做貪官奸臣,我就必然不是好人?我早對你說過,這世上的忠奸善惡,本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龍四想做清流,但要先問問這官場幾時是一潭清水?
今日是我設的局,我叫他帶你來,是想試探你的心。夜溪,還記得嗎?我說我在成親前,守身如玉地等你,成親後,對你依然是清清白白,除了你,我沒有抱過別的女人,今日,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我但願你能跳起來掐著我的脖子痛罵我是色鬼,但是你卻只是木然地望著我,一句話都不說。
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晏幾道說得對,聚散真容易。為何我們那樣相愛,也可以這樣匆匆分別?但我不甘心就這樣和你分散,你說過你會在龍城等我,你失約了。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會帶你回家。那麼,你可願等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手掌溫暖地蓋在她的臉上,摩挲著,全然不怕她會有任何反抗。然後,那觸摸倏然停止,窗外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吹透了她的身心。
她忍不住側轉過身,只看到大開的窗戶,已經不見了他的身影。
剛剛那些聽來陌生又熟悉的話,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每一句既溫柔又殘酷,像是在指責她的薄情,她竟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於是,心,就這樣被他看透,敲碎了。
忽然間,一股強烈的衝動迫使她坐起身,來到窗欞前,握緊框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竟然一縱身子,躍出了窗戶,朝著她心中的方向,追隨而去。
曹尚真剛回到府中,家中婢女急忙忙來說:「少爺,小少爺病了。」
他一驚,眉峰凝起,急忙奔向兒子的臥室。
曹一修蜷縮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一位宮中的太醫剛為他診視完畢。
雖然曹尚真已然辭官,但是曹家和宮中關係深厚,曹清譽派人去太醫院請人,太醫院首座立刻親自趕來看病。
他一步邁入房中,急忙問道:「怎麼樣?」
「小少爺幾日來感染風寒,中有內火,鬱結不發。在下剛剛為小少爺開了一帖藥,吃下去後,將虛火發成汗,很快就好,丞相不必擔心。」太醫一時改不了口,還按舊詞稱呼他。
曹尚真點點頭,摒退了左右人,輕輕坐在兒子的閒邊。
曹一修那張小小的臉蛋此刻滾燙如火,臉頰通紅,但是一雙清亮的大眼睛比往常更加水汪汪地望著他,輕聲說:「爹,你、你去見娘了,是嗎?」
他心弦一抖,柔聲回答:「是的,爹去看娘了。」
「娘還是不記得我們嗎?」他顫聲問,「是不是因為一修以前不乖,所以娘故意裝成別人來嚇唬我們?我沒有和娘說,雖然我不喜歡那本《忠臣英烈傳》,可是我都一字一句背下來了。如果娘回來,我可以背給娘聽:古有屈氏,名平,字原。楚國人。善美文,修美政,歷經三朝。力主變法圖強……」
曹尚真搖搖頭,聲音更輕的開口,「一修,現在不要背,你要休息,等身體好了,娘回來了,你才好背給她聽。」
「可是娘什麼時候回來?一修想娘……」他委屈的道。
兒子帶著顫音的童聲敲在曹尚真的心頭,他必須強忍酸楚,才不會讓自己的眼淚和兒子的一起落下。
忽然,風聲中有一道極輕微的聲音起,像是什麼人在啜泣或是嗚咽。這聲音太輕,輕到幾不可聞,但是曹尚真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警覺地直起身,衝出門去,四下張望,就在屋後的一棵樹上,見著一道人影伏在樹叉之間。
他的出現,讓對方悚然驚動,反身跳下樹就要逃離。
曹尚真卻如疾風一般瞬間衝到那人面前,將那人一把抓住,那纖細的手腕、熟悉的氣息,是化成飛灰他都不會忘記的感覺,他不禁顫聲叫出不知道叫了多少遍,卻永遠甜蜜如初的名字——
「夜溪!」
丘夜溪緩緩轉身,已是滿臉淚痕。她不知自己為何可以如此容易地找到曹府,卻在來到曹一修的窗外,聽到父子兩人的一番對話之後情難自控,淚如容湧,因而暴露了行蹤。
此際當她看到曹尚真那雙熾熱又哀傷的眼時,她忽然明白了,雖然失去記憶,但她原本心心唸唸想找的,就是這個人、這雙眼,甚至連他抓住她時的肌膚相觸,都會讓她戰慄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