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樓雨晴
晏晏,昨晚睡得好嗎?有沒有夢到我?我要去幫媽媽買早餐,你等我一下,別太快出門。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寶貝,要乖,聽話喔!
下角署名的地方,畫了類似唇印之類的圖案,象徵飛吻。騷包!這種事情是女人才幹得出來的吧?娘不娘啊他!薛舒晏撕掉字條往垃圾桶丟,進浴室刷牙,鏡台上又一張字條迎面等著她。
我說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在今天當面說。拜託,今天就聽我一次,等我好不好?以後每一天我都聽你的。
她撕掉,再往垃圾桶丟,擠牙膏刷牙,全然沒放在心上。這個人就算叫她過去幫他打蟑螂,也會說成天大地大、急迫到不立刻過去他就會死的大事。
這人的痞性,她已經熟透到不行了。
打理好儀容下樓來,樊母坐在客廳看報紙。
「早安,阿姨。」
樊母抬眼,順口問:「今天假日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小雅去買早餐了,你要出去嗎?」
「嗯,和同學約圖書館做報告。」打開鞋櫃,又一張紙條。
你真的不等我嗎?再考慮一下下啦,我真的真的有重要的人生大事要講。
這回角落畫的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哭臉。
十七歲的小鬼,會有什麼攸關一生的大事要講?這回更認定了他在耍痞,揉掉紙條毫不猶豫出門去了。
其實時間還早,她也沒和誰有約,只是莫名地想反抗,不願聽他的話乖乖在家等他。
她也知道這是遷怒,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不這麼做,她無法找到平衡,讓心裡的抑鬱找到出口。這是她內心不為人知的黑暗面,她也知道這樣的自己很糟糕,就像小時候那些欺負他、把他弄哭的鄰居小孩做的事情一樣,她只能、也只敢欺負他這個軟柿子而已。
或許也吃定了他不敢告狀,人前態度自然,人後極少給過他好臉色看,她其實也不懂,他應該曉得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會疼他、陪他玩的鄰家姊姊,為什麼仍一徑地想親近她,忍受她彆扭的怪脾氣?
她坐在麥當勞,一邊看早報,悠閒地吃完早餐,放在包包裡的手機響起短促的音律,那是簡訊鈴聲。
點開一看,又是他。
你真的不等我晏晏,我好傷心、好難過,我要哭了……
幼稚!都幾歲人了!他今天不是要去參加學校為期一個禮拜的夏令營活動嗎?不快點準備出門,怎麼廢話那麼多!她拋開手機,一頁報紙還沒看完,鈴聲又響起。
我可以進去嗎?
他沒膽直接打電話。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如果她不想理他、或剛好在忙時,被他打斷就會不高興。這男孩的個性是標準的一痞天下無難事,凡事大剌剌的,惹老媽生氣時頂多逃命速度快一點,可是對她卻總是小心翼翼討好,怕她生氣、怕她擺臉色、怕她不理他……謹慎得都不像他的個性了。
她抬起頭,左右張望了下,果然看見玻璃窗外一張過分燦斕的笑臉,見她視線移過來,好熱切地對她揮揮手。
她直接背起包包,將報紙歸位,走出快餐店大門。「樊君雅,你又在耍什麼笨?」
「我哪有耍笨?我有一直叫你等我,說有事要跟你講啊!」是她都不理會的。他很委屈地偷瞄她一眼。
「你不是應該在學校集合等出發了嗎?」她記得集合時間是九點,現在已經八點半了。
「沒關係啦,等一下騎快一點就好了。」
「到底什麼事非得今天講不可?回來再說不行嗎?」
這人的思考邏輯,有的時候她還真的很難理解。
「不行,因為後天就是我滿十八歲的生日,我本來想跟你一起過的,可是那個時候我還沒辦法回家!不過你不用太難過,才七天而已,我很快就會回來了,你要乖乖的,我也會很想、很想你!」
「講重點!」他大爺時間很多是不是?平日愛天馬行空亂扯,現在是閒聊的好時機嗎?
「這就是重點啊……」
薛舒晏二話不說,轉頭就走。就知道不該相信他的話,他痞到最高點的人生哲學中,吐得出什麼具啟發性的人生大智慧?
「晏晏,我喜歡你。」
她步伐一頓。「這也是重點?」
「當然。」而且是重點中的重點,以學校出考題的方試來說,它叫必考題。
他覺得,要出去七天,一定得當面跟她話別,讓她知道他也是很捨不得離開她的……
薛舒晏發現,她的拳頭很癢。
怎麼辦?真的好想揍他……
每天照三餐加睡前催眠語在念的話,叫做很重要、很重要,一定得在今天說的重點?
「說完了?好,我聽到了,你快去學校可以嗎?」
他動也不動。「你還沒有回答我。」
見他文風不動,一副打算繼續跟她耗的樣子,她真的火了。「樊君雅,你到底是有什麼毛病!」這是學校辦的年度活動,無故缺席會被記一支小過,他居然還有空在這裡跟她扯這些有的沒的,他是嫌他歷年的成績還不夠糟,畢業之路不夠困難重重嗎?
「我只是想聽聽你的回答,因為……」他試圖解釋。
要聽她的感受是嗎?好,可以!
「你就是這樣不知輕重,總是想怎樣就怎樣,日子過得散漫又任性,你知道我多不喜歡你這種個性嗎?我努力做最好的表現,盡力讓每一個人都滿意,可是你又在做什麼?你幾乎沒有一天不被阿姨追著打,這樣的你有哪一點值得我!」她驀地住口,似是懊惱地咬唇。
那她為什麼非得要求自己有最好的表現呢?人生也不過短短數十載,重要的是自己開心而不是別人滿意,不是嗎?
他不甚理解,但至少還清楚一點,那麼完美的她,與他是不相襯的,他配不上她。他也不與她爭辯,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受不了太過沈窒的氛圍——也或者,她無法面對的是心裡愈來愈深的自厭與自責,她霍地轉身逃開。
「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她怔住,無法回答。
討厭嗎?其實不是的,她真的不討厭他,她只是……
只是一見到他,就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擺臉色給他看。
為什麼,他可以過得這麼隨興?考試考差了,也只要哈哈笑兩聲就過了,換作是她,卻會害怕,怕自己辜負大人的期望。
一直以來,週遭的人對她沒有誇獎以外的評語,不是她本來就表現完美,而是她不得不完美。
阿姨對她很好,樊叔叔也沒有把她當外人,但是她無時無刻不記著自己的身份,寄人籬下的卑微讓她不敢暢所欲言,從父母離世後,她就強迫自己早熟,打理好自己的事,也會幫忙做家事,不讓大人操心,不使外人有機會說長道短,更怕自己讓長輩失望。他們之間的地位,早就不對等了,她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自在地對他笑。她其實……只是嫉妒,只是……
自卑。
他不是她,不會懂的。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以前,他在作答考卷上作怪亂答,她還會被他逗笑,誇他好有創意,從來不曾嫌棄過他。
原來,他這樣叫做不長進。
原來,她討厭他不學無術。
原來,這樣的他是沒有辦法給她幸福的。
這回,他沒有再喊住她,低著頭默默走開。
這個領悟的打擊好大,他得好好想一下。
薛舒晏心房一緊,有一秒鐘幾乎要開口叫回他了。
他……還好嗎?從沒看過他那麼垂頭喪氣的樣子,他一直都是笑臉迎人,跌倒了頂多拍拍屁股站起來,很阿Q地仰頭哈哈笑個兩聲就過去了,沒有什麼情緒低潮過渡期。
「君雅,我不討厭你……」直到他都走遠了,她才低著頭,對人行道上的紅磚低喃。
真的,不討厭。
他樂天派的個性,沒心眼的真誠,其實很難得。
他有時候的搗蛋行為,其實只是想逗她開心,可是每次下場幾乎都是被樊阿姨打得半死。
像是她高三那年失常,沒考上第一志願,情緒低落了好久,他在庭院放煙火逗她,結果差點引起火災,可是……
「煙火很漂亮……」她遲來地響應道,一直都沒有跟他道謝,每次面對他,就是說不出口。
她也好討厭自己差勁的彆扭個性,為什麼不能像以前那樣,大大方方地跟他說笑聊天呢?喊童養媳的又不是他,為什麼要把氣出在他身上?
再過幾天吧,等他參加完學校的活動回來,她這一次一定會說出口。
離開快餐店後,她直接去圖書館,才剛找到位子坐下,簡訊鈴聲又響了起來。
晏晏,我愛你。
她呆愣著,一時間無法消化這五個字帶來的衝擊。
不能說詫異,他從不包尿布之後,就不曾停止說「晏晏,我喜歡你」這句話,她聽習慣了,也不會特別深究這個「喜歡」的含意。
一開始,是手足般的。
到後來,同住一個屋簷下,也許是親人形式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