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樓雨晴
「知道。」
「那為什麼……放他一個人在裡面?為什麼不救他出來?」
「對不起,我來不及。當時我手裡還抱著彥彥,我抓不住他……」
「抓不住……」她喃聲重複,空洞茫然的表情,一瞬間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
那為什麼……不是抱思齊?
對了,那是琤琤的孩子,所以他一定會先讓琤琤的孩子平安的啊!
關乎到琤琤、會讓琤琤傷心的事,他哪一次敢冒險?
所以他沒有抱思齊,即使這孩子等了他那麼久,一直在等待他的擁抱,他還是放開思齊的手了……
「四年前,我和琤琤之間,你選擇保全琤琤,四年後,我和琤琤的孩子,你還是選擇琤琤,寧可讓我傷心……呵!」明明該哭的,她竟反常地笑出聲來,緩慢地站起身,直視他。
「告訴你一件事。我跟秦浩民結完婚的隔天早上,他送朋友去機場,回來的路上也是發生車禍,我和他來不及去戶政事務所登記,連夫妻名分都沒有,在那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所以思齊是遺腹子嗎?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直以為這四年當中,她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有人疼她、寵她……
「所有人都認為,那是秦浩民的遺腹子。」她偏頭思索了下。「你猜,這世上有幾對新人,在忙了一天婚禮、被灌醉、被鬧洞房等等情況之下還能春宵不虛度?也許有吧,不過連阿生那種鐵漢子都撐不住,你覺得呢?」
她……她的意思……
范如琛呼吸一窒,無法置信地瞪大眼,不敢碰觸她話中……那再明顯不過的意喻……
「對了,忘記告訴你,思齊不是弟弟,是哥哥。他比彥彥大了十八天。」她談天氣似的口吻淡淡補充。
一記悶雷狠狠劈進心坎,他腦袋一陣暈,幾乎站不住。
琤琤結婚時,就已經懷孕了,在琤琤之後結婚的她,不可能生得出比彥彥還大的孩子,除非、除非……
思齊是他的兒子!
岳姍姍盯視他慘白的臉色。「告訴我,你痛嗎?」
「很痛……」他啞著嗓,痛得難以發聲。
他心知肚明,她是存心要傷害他。
四年前,無論被他如何辜負,都不曾心生怨懟過,這一回,她是真的恨他了。
「後悔嗎?」她再問,似在欣賞他的痛苦。
「後悔……」真的後悔。他完全不曉得那是他的孩子,甚至沒來得及多抱抱他……
她低低地,很諷刺地笑。「原來你也會痛、會後悔。那思齊呢?爆炸當時,他會有多痛?被自己的親生父親舍下,他會有多痛?到死的最後一刻都還在等你,依然等不到,他會有多痛?你這樣叫痛嗎?你兒子比你痛千百倍!」
他無法反駁。
那雙眼……他想起那雙凝著淚、明明很害怕的眼眸,依然不哭不鬧,沒有讓他為難,好勇敢地說:「我等叔叔……」
他閉了下眼。「思齊……知道我是誰嗎?」
「他知道。」岳姍姍冷冷地望住他。「從他有記憶以來就知道,我從來沒有瞞過他。他看著你的照片長大,每天睡前親親我,再對照片說聲:『把拔晚安。』他知道爸爸沒有要跟媽媽在一起,可是他還是想像別的小孩一樣,能讓爸爸抱抱他、疼惜地摸摸他的頭。
「我總覺得,這對你和他都不公平。你不要我,但不見得不想要他。所以我帶他回來,但是我說,就這樣突然出現,爸爸會嚇到,而且不見得能一下子接受,先讓他對你熟悉、比較瞭解你之後再來說……」
所以……思齊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他的父親,卻乖巧地聽著媽媽的話,什麼都沒有說,等待可以被承認的時候,不造成大人的困擾,連向父親要一個擁抱……都不敢。
我喜歡湯瑪士……
我以後要開火車……
我吃魚、討厭吃青椒……
他那麼急、那麼努力想讓爸爸快點熟悉他、瞭解他,可是他沒有聽完,他叫他睡一下,等醒來再聽他說……
他沒有想到,這一睡,就再也無法聽他說任何一句話了。
如果早知道,他不會阻止思齊,他會聽他說,也不至於到現在,兒子對他的認識卻貧瘠得可憐,甚至連抱他的次數,都少得可以數出來。
好痛……他痛得蹲下身去,幾乎無法承受撕裂心肺的劇烈痛楚。
他好虧待兒子。
「但是現在我後悔了,我根本不應該讓他回來找你,至少現在,他還會安穩地在我懷抱裡,而不是一具冰冷的遺體……明明知道你有多渾蛋,為什麼還要讓兒子步我的後塵?我等了這麼多年、失望了這麼多回,還不夠嗎?還要兒子也來等你一輩子、失望一輩子,到死都盼不到你一記認同的擁抱!他有什麼錯?他那麼聽話懂事、那麼乖巧貼心,他沒有一丁點不如彥彥,他只是錯在不該是岳姍姍的兒子,一個你從來不在乎的女人生的兒子,才會連你一絲絲憐惜都得不到!范如琛,我真的好恨你——」
從她冰冷的眼神中,他明白,這回她是真的寒了心,她從來不曾用這樣的表情看過他,冷漠、怨恨……她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對不起……」
啪!
一記巴掌,狠狠地、毫不猶豫地揮出。
「這聲對不起,留著對你兒子的遺體說!」
第章
思齊離世一個月了,岳姍姍依然沒有從喪子之痛中平復。
這世上沒有一個母親,能夠撫平這種痛。
她不見任何人,聽不見任何一句安慰,將自己關在兒子的房裡。
處理完思齊後事的隔天,范如琛來找過她。
「能不能……說一點思齊的事?我想多瞭解他。」他是世上最失敗的父親,連兒子喜歡吃什麼、平日看什麼卡通、最愛的事、最討厭的事、脾氣、性情……全都一無所知,短短三、四年的人生當中,他只參與了一個月,每週一次的相處,實在太少、太短。
再恨、再怨這個人,她都無法拒絕這個要求。她知道兒子多想被父親瞭解,她無法漠視思齊的渴求。
岳姍姍彎身,從衣櫃旁拖出一個大紙箱,裡頭有他玩過的玩具,都收得整整齊齊。
「思齊很乖,自己的玩具自己收,從來不會四處亂丟,惹我心煩。」
她打開書桌最下層的抽屜,取出幾本圖畫書、生字練習本。
「從他開始上幼稚園,就會用注音來寫日記,不會寫就用畫的,認識的字愈多,寫的日記愈長。他最近很勤奮練寫字,把字體填在格子裡,一筆一劃練得方方正正。
「一起出門的時候,他會幫我提袋子,不像其他孩子,搗蛋得讓媽媽像個瘋婆子一樣扯著嗓子罵人,也不做無理的要求,除非我主動問他要什麼。我白天工作,將他托給保母帶,保母都稱讚思齊是她帶過最乖的小孩,不會哭也不會鬧,就連晚上我回到家,在忙其他的事情,他也不會來纏,就安安靜靜坐在床上玩他的玩具,等我忙完想起他時,才過去抱抱他,陪他說話。
「現在想想,突然覺得好捨不得……我兒子好笨,他不曉得孩子太乖巧、不用哭鬧來引起大人注意的話,常會孤單地被遺忘忽略,我左思右想,怎麼也不懂,他這種個性到底是像誰……」
「像我吧……」范如琛記得,小時候媽媽也說過,他是個很安靜,不愛哭鬧的小孩,可以一個人乖乖在床上坐一個下午,琤琤就皮多了,八、九個月大就四處亂爬,撞疼了才來哇哇大哭。
「他問我最多的問題是關於爸爸,想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想知道多一些你的事情,和他幼稚園的朋友有什麼不一樣,每天晚上對你的照片說晚安。我是真的很不忍心,看他總是對別人父親抱著孩子的畫面,流露那種心酸的渴盼眼神,才會帶他回來找你,我以為、我以為你會喜歡他、以為……他會快樂一點……」淚水一滴一滴,掉在兒子的圖畫本上,她哽咽,終至泣不成聲。
范如琛伸臂,將她摟進懷裡。「我是喜歡他,從第一眼看到就好喜歡。那時只是想,這誰家的孩子,生得真好,那麼有禮貌。」原來,是他的……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有算命師說你是孤克命,克盡身邊的人,一生孤獨。現在看來,或許我才是吧。不到二十歲,死了父親,半年前,母親也死了,結了婚,隔天丈夫出車禍,生了孩子,才活了短短三、四個年頭,到現在,孑然一身,連個血親都沒有……」
再也沒有什麼話,會比這句更讓他心痛。范如琛加重手勁,抱緊她。「你有我,姍姍,還有我,這輩子,我陪你到死。」
岳姍姍用力掙開,退離。「我又為什麼要?范如琛,我不是狗,任你高興時摸兩下,同情時抱一抱,不要時轉身就走!」
「不是這樣。我——」
「我想,你說得對。」她完全不理會他急欲解釋的焦灼,一臉的漠不關心。「人心是最難預測的,會怨恨、會不平、會嫉妒。你知道嗎?我現在就好恨你、好嫉妒琤琤,我不平——為什麼死的人是思齊,彥彥卻可以毫髮無傷?如果不是為了保護她兒子,思齊不會孤單單地被舍下。為什麼我兒子要受到這種待遇?你當年的預測是正確的,我真的——連琤琤都恨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