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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樓雨晴

    好想當人類、變成人類,可不可以?

    它只記得那天晚上滿腦子都是這樣的想法,然後隔天早上,她就用驚慌失措的眼神看它,好像一瞬間不認得它一樣。

    是我啊,你不記得了嗎?

    它想如以前那樣往她懷裡蹭,她卻驚恐地縮到床邊,張著嘴極度驚恐到喊不出聲音來。

    它困惑地望住她,伸出前足,才發現自己變得好奇怪,爪子怎麼不見了,毛也不見了,變得比較長的前足,好像……和她的一樣。

    「……手……」是嗎?人類稱它叫手?

    「你……」也許是太過熟悉的雙眸,降低了她的恐懼,也或許是察覺他並無惡意,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你是誰?為何會……在我床上?」

    他張了張口,沙啞地發出聲音。「……月。」她的名字,他記得她說她叫凝月,江凝月。

    看到床邊掉落的玉珮,他急忙咬住,遞向她。

    「你說……你是那頭白狼?」怎麼可能?!這太荒誕了!她搖頭,她怎麼也無法相信。

    「你……變一次給我看。」

    這回,換他搖頭。

    不行,他也不知道怎麼變的,一醒來就這樣了,一定是它太想變成人的關係,如果變回去,萬一不能再變成人怎麼辦?

    不要,他不要變回去,他要當人,跟她走。

    「月……」他可憐兮兮地望住她,幾度試圖挨近她身邊,都被她避了開來。

    「我……難以接受這種事情……」

    一覺醒來,身邊的白狼變成了身形健碩的成年男子,更糟的是渾身赤裸,她名節何存?

    「月……」他不熟悉人類話語,詞彙貧乏,只能重複喊著。

    一聲,又一聲地喊,那語氣、眼神,竟莫名地教她心軟了。

    她揉揉疼痛的額際,心亂莫名,一時理不出頭緒。

    「你、別動,待在這兒,我去找件姨夫的衣裳給你穿。」要教人瞧見有男人未著寸縷在她床上,她跳江都洗不清了。

    取了衣裳回來,他仍維持著剛剛的姿勢,聽話地動也沒動。

    「快穿上。」

    他拿著衣裳左瞧右瞧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把手穿到有洞的地方,東拉拉、西扯扯……見他與衣裳纏成一團,幾乎給五花大綁,她歎息,上前解救他。

    「看著,我只教一次。」

    他果然很認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紅紅的。」像發現什麼,他伸指戳了戳她粉粉的臉蛋,好漂亮。

    「別胡說!」她羞窘地別開視線,盡可能不去瞧不該瞧之處。可無論她再如何說服自己,他只是一頭狼,不可與世俗規範一概論之,執掌下碰觸到的是強健的男子體魄總是不爭的事實……

    後來,凝月還是帶他走了。

    那時他還不會說太多人類的話,只是一直喊凝月、凝月,緊緊拉著她的衣袖不放,然後她就很溫柔地對他笑了笑,答應帶他一起回去。

    她對別人說,他是路上買回來的長工,因家貧而賣身為奴,眾人沒有懷疑地相信了。

    剛開始,老管家塞一支竹掃帚在他手中,他發了好一會兒的呆,後來才知道,那是要用來掃地的。

    凝月知道了,就交代說他不必做任何事,有空的時候,會教他寫字讀書,他現在會用的字語更多了。

    人類都有名字,他現在既然要當人,一定要有名字,這是她說的,還替他取了名字,叫「臨江」。

    她說,臨,有到來、接近的意思,江,是她的姓。

    那時,他只是很高興自己的名字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字,直到好久好久之後,才真的懂了其中涵義。

    那時的她,也是願意被他陪伴,並不是單純被他纏著,沒有辦法而已。

    人類真的很壞,因為凝月待他好,讓他和她吃一樣的食物,又什麼事都不用做,別人就不開心了,會偷偷欺負他。

    剛開始不曉得,直到有一回,有人故意拿東西砸他的頭時,他才知道原來這叫欺負。

    「傻子。」

    他知道,很多人背地裡都是這樣喊他的,還說不懂大小姐為何要買個腦子壞了的人回來。

    他不知所措,被欺負時只知喊著最依賴的那個名字:「凝月,痛……」

    他從來沒看過凝月生氣,那一次,凝月好生氣,把府裡那些欺負過他的人都趕出去,還說:「從今而後,臨江地位如我一般。」

    私底下,凝月問過他:「你後悔嗎?」

    在山上,他自由自在,閒來還可以追逐小動物,在山林間悠遊嬉戲,來到人類的世界,太多的心計、城府,是他無法理解的,在這裡,別人甚至當他是傻子,卑微得任人瞧輕欺凌。

    「後悔,不。」山上,沒有待他好的凝月。

    在山上受傷時,只能自己舔一舔,睡一覺,不能像現在這樣,額頭上的血口子被凝月仔仔細細地上藥包紮,用好捨不得的口氣一直問他痛不痛。

    不管要去哪裡,他還是要跟著凝月。

    如今,他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變換外形了。他後來發現,只要專注地想著那件事,就可以變成人或變回狼了,不過他也只會這個,其他的都不行。

    午後,他最常做的就是溜進凝月房裡午憩。凝月的床香香的,有她的味道,他喜歡變回狼形,在她的床上滾。

    她從來不會趕他,他睡著的時候,她會坐在外室看書或彈琴,幫他守著不讓別人撞見。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學到的事情越來越多,已經不會再有人背地裡叫他傻子了,可是開始會指指點點,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和凝月。

    有一天,他經過大廳時,聽見她和她爹起爭執,他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是因為不小心聽到自己的名字。

    凝月說:「無論如何,我絕不送走臨江。」

    她爹很疼她,事事都順著她,可這回非常堅持,還提到名節什麼的……

    是和那些人的指指點點有關嗎?

    最後,凝月似乎橫了心。「好,真要送走他,我與他一道走!」

    「荒唐!這是一名千金閨秀該說的話嗎?教人聽見了,你還要不要嫁!」

    「這不是荒唐,爹,臨江也是我的家人,無論旁人如何看待,他遇上我,全心信賴,我就不能辜負他的信任,這世上,豈有棄家人不顧之理,請別教女兒兩難可好,爹?」

    後來,老爺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了。

    一開始或許懵懂無知,但這些時日以來,他心裡其實明白他給她帶來很多困擾,但是他任性地假裝不懂、不理會,只要凝月沒有開口趕他走,他就要一直跟著她。

    他跟著凝月,總共過了兩次新年,她說他也是家人,讓他一起上桌吃團圓飯,後來老爺也習慣了,沒有再試圖反駁她。

    過一個年就長一歲,他自己幾歲他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不太記得了,他只記得遇到凝月以後的。

    其實那也無所謂,他只要知道凝月的年紀就可以了。遇到她時,她十六歲,所以過完這個年,就十八了。

    老爺說,想替她找個婆家。

    婆家?就是要嫁掉她的意思嗎?

    成親他知道,上個月初前街王大娘嫁女兒,凝月有帶他去湊熱鬧沾沾喜氣,可是後來,新娘被送回來,還上吊自盡了,感覺很不好。

    、

    那這樣?凝月為何還要嫁?

    如果夫婿不疼她,她不就也會被送回來,受眾人嘲弄?

    「不要嫁,凝月不要嫁,會被欺負!」他慌張地跑去找她,直說:「我陪你就好了,不要嫁。」

    凝月偏頭瞧他慌急的面容,微笑道:「不一定會被欺負,我爹選上的人,不會太差,你不必擔心這個。」

    「可是、可是……」他說不上來那種感覺,悶悶的。

    「好吧,我答應你會考慮看看,若是不好的人,我一定不嫁,這樣好嗎?」

    不太好。

    可是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好。

    自從知道凝月要嫁人後,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一直沉沉地壓在胸口,尤其明白夫妻是怎麼一回事後,看到別人家夫妻恩恩愛愛,就會想到凝月以後也會被人這樣摟著、寵著,同床共枕、同桌而食……

    悶悶的感受,慢慢變成了一種痛,像胸口裡養了只小蟲子,一小口一小口咬食他一樣。

    他怎麼想也想不通。人類的情緒,他已經學會很多了,像是愉悅、難過、擔心、生氣……之類的,可是這個,他還沒學會,不太懂。

    他想著,明天要去問凝月,為什麼只要一提到她成親,他就會那樣酸酸痛痛的,好難受……

    他的疑問,還沒來得及問她,隔日她就病倒了,那樣地突然。

    老爺請來好多的大夫,都沒有用,她一日比一日消瘦。

    病了,就該吃藥。他親自替她熬藥,都熬了好多碗了,她的病還是沒有好。

    那一日,他坐在床邊看她,她難得精神不錯,醒著與他說了一會兒話。

    「別難過,臨江。」纖細長指費力地抬起,輕撫他深蹙的眉心。「生老病死,是每一個人必經的歷程,總要有這一天的。」

    「不可以!」凝月不可以死!

    他不管別人會怎樣,凝月就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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