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決明
他們並未犯罪,也是善良老百姓,卻因不實謠言,使他們成為將領口中可以培訓出來的「惡鬼軍隊」——一隊砍不死、殺不絕的奇兵。
無論蠱族人如何想導正這天大錯誤的觀念,慌張解釋,將領全不採信,他只相信自己雙眼看見的事實,刀鋒落下所劃開的傷口,詭異的絲線,眨眼之間的縫合,消失無蹤的刀疤……
蠱族的青壯年,被送上戰場,然而,他們全是莊稼漢,不懂武,沒耍過刀槍,在戰場上,笨拙無比,金絲蠱雖能治傷,卻不能讓他們真正不死,當傷勢過重,或是太密集地逼迫金絲蠱吐絲,金絲蠱亦會因過勞而死去,金絲蠱一死,戰場上的蠱族人,比一隻螞蟻更贏弱,那場戰役,蠱族死傷近半數,將領冷呿,看清了派這群烏合之眾是敗筆的現實,他開始採取第二條計策——
他找來數十名身強體壯的武學高手,準備把蠱族體內的金絲蠱移植至高手身上,如此一來,最強的士兵,配上能自我治療的特殊能力,還怕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嗎?
如意算盤打得很響,卻做不到。
當他把蠱族人開腸劫肚後,挖出心臟,取走金絲蠱,罕見的怪蟲輕蠕掙扎幾下,便不再動了,蟲身上的金黃色澤迅速褪去,變成槁木般的暗褐,死亡。將領不信邪,又捉了幾位蠱族人來試,結果都一樣。
金絲蠱,根本不是他以為的無敵!
殘存下來的蠱族人,幾乎只剩下毫無用途的老人小孩,將領本打算殺光他們,以洩心頭怨氣,軍醫反倒央求將領讓他深研金絲蠱這種神奇之物,將領相當乾脆地允諾,反正無用之人,隨便軍醫想對他們做什麼都無妨。軍醫向來最喜愛將戰俘切切割割再縫縫補補,或是拿戰俘來試藥,戰俘很輕易就會被軍醫弄死,但蠱族人不同,他們生命力強,劃開大傷還能喘氣,無須替他們上藥,也不用給他們太長的恢復期,那些小事,護主的金絲蠱全會去做。
金絲蠱的本能,延長了蠱族人的折磨。
當年仍是孩子的古初歲,便是在那時,被強灌下大量的毒或藥,成為軍醫試驗的藥人之一。
親眼目睹週遭的族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他們體內的金絲蠱在漫長且無止盡的試毒中,支撐不下去,他知道,族人的淒慘死狀,也將會是他的,總有一天……
他卻獨活了下來。
為什麼?
他明明沒有特別想求生。
為什麼?
他無法死去。
為什麼?
那些劇毒已經讓他的嗓灼傷得無法復原,讓他腑臟受藥毒侵害而受損,讓他的身體殘破敗壞,他以為,那代表著他體內的金絲蠱也瀕臨死亡,他在等待,閉上雙眼,等待著死。
之前,一直無法理解,活下來有何意義?
他甚至痛恨著藏在自己心臟間的金絲蠱,恨它為何不給他一個痛快,為何要凌遲他——
現在,他似乎有些明白。
活下來,是為了遇見她。
妅意。
若當年就那樣死去了,他就無法與她相遇,無法得到美好回憶,他的生命便只剩下孤獨的殘缺和滅族的痛苦。
他不由得以掌心貼往胸口,默默感謝起屬於他的金絲蠱。
能活下來,真的,太好了……
他在嚴家當鋪時,時常這麼想,按著心窩處,由衷感激。
「我當然清楚金絲蠱一離開你的身體就會死亡,我會花下大筆黃金從軍醫手中買下你,自然從他口中聽見關於金絲蠱之事。你放心,我不會蠢到犯下這種大錯,畢竟,全天底下唯一僅存的一隻金絲蠱在你體內,我比你更捨不得它死。」赫連瑤華鬆開手,放過古初歲的長髮,方纔還拉扯著發的五指,挪到古初歲胸口,慢慢收緊那一方寸的衣料,他衝著古初歲一笑:「我準備連同你的心,一塊兒挖出來。雖然我不願意讓你這個低賤男人的心在她體內跳動,不過,為了金絲蠱、為了她能活著,我可以勉強容忍。」
古初歲淡覷著赫連瑤華獰笑中,帶有的希冀及喜悅,那是近乎發狂的眼神。
「你的存在,就只是為了這個,不是嗎?」赫連瑤華笑問他。
不是。
他不是為了讓另一個人活著而存在,不是!
「難道,天底下還會有誰像我一樣,認為有你在,真好?」赫連瑤華語帶嘲諷。
好在有你。
有,有人。
赫連瑤華希望他活著,是為了要取他體內的金絲蠱去救另一個人,所以他說「好在有你」,意指著好在蠱族人裡,殘留下你,真是件好事,如此一來,她便有救,她能靠著金絲蠱延續生命。
赫連瑤華並不稀罕他古初歲是活是死,他讓他活著,不過是在等待時機,一旦適合的日子到來,他也會毫不遲疑挖走他的心……
但妅意不同。
她不奢望從他身體裡拿走什麼,對她而言,他古初歲代表的並不是一件商品,不是一個毫無痛覺的東西,不是一個殺掉也無妨的代替品。
古初歲想起她,不掩飾自己喜悅輕笑,難聽的嗓,刺耳得讓赫連瑤華皺眉,更刺眼的是古初歲流露真情的臉龐,赫連瑤華嫌惡那樣的表情,他已經記不起來有多久未曾從鏡中看見曾經如此深情的自己,自她倒下之日起,他就不曾再發自內心的笑。
帶了惡意,他故意要破壞古初歲的喜悅,道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現實:「即便有,也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很快的,古初歲就會從世上消失,只留下你的心,以及藏在心裡的那條金絲蠱。」
第7章
歐陽妅意面若晚娘,坐鎮櫃檯後方,散發出冰凍氣息,讓人退避三舍,她雙臂抱胸,臉上書寫著四個無形大字——惹我者死。
「難怪當鋪生意最近慘之又慘,我終於找到始作俑者。」嚴盡歡繡花鞋在歐陽妅意身後跺跺有聲,模仿歐陽妅意膀子交疊的姿勢,氣勢卻遠比歐陽妅意更凶狠:「姓歐陽的,你再給我這樣醉生夢死,我就在你腦門上張貼售價,把你賣掉!」省得死賴在鋪子裡混吃等死!
晚娘臉迅速消失無蹤,連渣也沒剩,取而代之是受虐小媳婦,歐陽妅意縮肩,聲音囁嚅,替自己狡辯:「我哪有醉生夢死……」她明明就再清醒不過了,不藉酒澆愁,也不以淚洗臉,幹嘛這樣說她……
「有呀,你一臉剛剛喝飽整壇砒霜的嘴臉。」嚴盡歡酸溜溜道。難得今日獨見她一人,夏侯武威沒有跟在她身後。
「……我自己乖乖閃到後堂去整理流當品。」歐陽妅意很認分,不留在當鋪大廳破壞觀瞻,嚇跑客人。
「你該整理的是你的腦袋。」整理流當品有啥用?又不會讓她變聰明。嚴盡歡冷呿:「不過就是跑了個男人,又不是金剛鑽的鑽山被挖空,你在失什麼魂落什麼魄耍什麼悲情呀?!」要是鑽山被挖空,她會陪歐陽妅意一起灌砒霜!
「誰會為了古初歲失魂落魄?我嗎?我嗎?是我嗎?!我才沒有咧!小當家你看我——你看仔細喔!」歐陽妅意跳起來,在嚴盡歡面前轉圈圈,像只忙碌的小粉蝶,又是拍拍雙腮,又是撩撩衣袖露手臂:「我氣色多好,雙頰紅潤紅潤的,還因為食慾好,吃胖了些,我才沒有為了古初歲跑掉就失魂落魄,他要走就走呀,我才不理睬他,也不會去找他,更不會再想他,他小鼻子小眼睛小心腸,不給人說完話的時間和道歉的機會,連聲再見都不說就……」她越說越氣虛,到後來只剩含糊咕噥,發現氣勢弱掉,她欲蓋彌彰地重哼幾聲,想強調她的滿不在乎。
對,他要走就走,她才不會滿街滿城胡亂尋他,不會尋死覓活、不會垂頭喪氣、不會以淚洗臉、不會自怨自哀,不會不會不會——
「哦?打算忘掉他嘛。」嚴盡歡幫她那番又臭又長的廢話做總結。
「對!」歐陽妅意用力頷首。老死不相往來,反正他走了就……不會願意再回來了吧……
「那你忘得還不夠徹底。我哪時提到『古初歲』這三個字?」自己在那邊左喊一次右嚷一回,忘得掉才有鬼。
「呃……」仔細想想,嚴盡歡確實半次都沒提過古初歲,她只不過是誤導她罷了。
「既然你發下豪語,要把古初歲忘光光,所以他現在人在何方的消息你也沒啥興趣知道了嘛。」嚴盡歡占走歐陽妅意的位置,粉臀坐定,擺個舒適的癱姿,打趣問道。
「你知道他在哪裡?!」歐陽妅意瞪大眼,立刻挨過來:「在哪裡?他在哪裡?!」
她壓根忘掉自己剛剛撂豪語撂得多壯烈多有骨氣,態度丕變,河東獅變身軟毛貓。
叩。
嚴盡歡曲指,重敲歐陽妅意的額心,將她當木魚在敲——果然是空心的,聲音超響亮。
「剛才是誰說不會再理睬他,不會找他,不會想他?」方纔的大聲話,還在耳邊繚繞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