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決明
失去盤扣系扣的胸口,裸露出來。
有個應該要存在,但此時同樣不見蹤跡的傷處,就在她掌心探索的胸口。
他是相當罕見的典當物,幾乎可說是價值連城,不當太可惜。這是當鋪玉鑒師為他所下的鑒評。
大夫煎的藥湯你不喝,開的藥膏你不擦,只堅持已經痊癒,你是有自我療傷的神力是不是?她曾經酸著嗓,嘲弄他不肯聽話塗藥,現在想來,她似乎蒙對了什麼……
不喝藥,不擦膏,因為全是多餘。
傷口不存在,喝藥做啥?擦膏做啥?
「……為什麼?」她呆怔地望向他:「你是神仙嗎?」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仙人,才會擁有像法術一般的神跡。
「當然不是,我是貨真價實的人。」他失笑。
「人才不會受了傷卻咻地一下,傷口就不見了!」
「我保證,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樣。」古初歲小心翼翼拿捏吐實的說法。他並不想嚇著她,不要在她芙蓉一般的俏臉蛋上看見對他的疏離或恐懼。
「這不叫有些不一樣,這……叫匪夷所思。」她糾正他的用辭,他說得太粉飾、太避重就輕。「明明有傷口,它卻在我眨了眨眼後,自己縫補起來,還有,關哥喝下你的血便沒事了,你……」
「你別怕我。」他最介懷這事兒,忙不迭握住她的手。
「我沒有怕你呀。我只是很困惑罷了。」再說,他救了秦關,她感激都來不及吶,哪有空閒怕他?
「我是藥人。」
「藥人?」
她於書上讀過,那是將人餵食各式藥草,在人體中培養出藥與毒,但藥人得來不易,畢竟人命脆弱,體內充斥數千種藥,藥和藥之間的相斥或相吸,弄個不好就會七孔流血而亡。
養成的藥人,彌足珍貴,據說其血能解遍天下所有奇毒,許多有權有勢的皇親貴族也渴求能擁有一個藥人在身邊,便能隨時隨地避去毒殺的危險,其餘關於藥人更多的事,她一知半解,以為那不過是書上胡謅的傳奇故事。
「我的嗓,因為每天飲下太多藥與毒給灼啞,身體也因為藥與毒而磨損,有幾回喝完不知名的湯藥,劇烈的腑臟絞痛、揪疼的渾身撕扯、火焚似的難熬翻騰、寒冰似的刺骨顫抖,我以為自己終於就要解脫死去,然而,我最後仍是會從渾沌中睜眼醒來。」古初歲不帶太多情緒平述說著,用他被無數藥毒所折磨撕裂的聲音,說著。
也許,他原本的聲音,如玉玎清脆悅耳。
也許,他原本的身軀,如山壯碩魁梧。
也許,他原本的步伐,如豹敏捷迅速。
所有的「也許」,都無法證實,她認識的古初歲,是現在這一個古初歲,嗓音沙啞,身軀單薄,步伐蹣跚,有時多說幾句話都得先停下來喘兩口氣才能恢復平穩吐納的古初歲。
好怪,方才聽著他輕訴關於他的事,她為什麼會莫名屏住呼吸?而且,從心窩處,傳來蜂刺一般的扎疼,他說的那些,被他的破嗓給淡化掉,一個人,每天飲著毒藥,劇烈的痛、撕扯的痛、火焚的痛、刺骨的痛,還有以為死去便是解脫的喜悅、從渾沌中睜眼醒來的失望……
歐陽妅意用力深深吸氣,藉以忽視身體怪異的反應。「那些藥和毒,將你的身體也變成了藥和毒,所以你才能救關哥。」這樣說來,合理了,他是藥人,是解藥,無論秦關身中何種劇毒,對藥人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毒罷了。
「嗯。」除此之外……他還瞞了一件事沒說,比身為藥人更無法啟齒,他默默在心裡祈求,她別再追問下去,也別因為他的特殊而面露嫌惡……
「好在有你。」歐陽妅意率直道。
他以為她下一刻會嚇得逃出客房,視他如瘟疫、避他如蛇蠍,她卻說……好在有他?
古初歲怔忡凝著她。
「不然關哥就沒救了。」她呼地輕吁,終於笑了。方才急乎乎跑進來,滿腦子只想著要快些解除疑惑,所以俏顏繃緊緊的,不熟悉她急驚風性情的人,會以為她在發脾氣,現下理出頭緒,她也跟著放軟身子,坐在椅上,放鬆精神,昨夜一晚胡思亂想沒睡的疲倦湧上。
「難怪謙哥說你價值連城,你確確實實是。」單憑救回秦關一事,他會成為當鋪上下全體膜拜叩恩的天神,而她,對他的感謝也是猶如江河氾濫,連綿千里,滔滔不絕。他救的不只是一條人命,更是她的異姓血親,等同如親兄長的秦關。
「謝謝你。」她發自肺腑,真心誠意。
古初歲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看著她笑,聽著她說,得到她銀鈴嬌嗓的道謝。
竟輕易地讓他飄飄然。
「一解開疑問,腦袋放空了,反而覺得好想睡。我昨天一直重複想著你拿血喂關哥那一幕,害我沒睡好。」她不甚閨淑地打了個呵欠,毫不矯飾,不見粗魯,反倒顯得童稚。「我要回房去睡,待會我請小紗幫你送早膳過來。」
「你不陪我一塊兒用膳?」他幾乎想伸手拉回她。他難得如此急切,想留住一個人。
「我困嘛。」她揉揉眼,揉不掉惺忪,也揉不掉此時眼前面容失望的他。看來,他真的很希望她留下來,陪他吃頓早膳,於是,她改口:「好吧,我陪你吃完早膳再去睡。」反正,不差一頓飯時間,吃完早膳,向鋪裡告個假,她再好好睡夠本。
古初歲喜悅笑了,與她一塊兒前往廚房去端早膳。
而發下豪語說吃完早膳才睡的俏娃兒,在喝完半碗粥後,早就不知睡到哪方天外去,手裡還握著調羹,小腦袋卻幾乎要壓進粥碗裡,鼻尖與粥湯只差半寸。
古初歲搶在她溺斃於粥碗之前將她救起,取走她手裡快要傾倒的粥碗,她呼嚕細吟,睡沉的螓首找到可以偎靠的地方,一賴上就乾脆不走,整個人癱軟鬆懈,完全進入熟睡狀態,懶得睜眼看看自己熨貼著的是啥東西。
那是他的胸懷。
她偎在那裡,睡得好安穩,氣息透過薄薄布料,呼得他胸口發燙,既暖又熱,雙頰軟若綿絮,身子因放鬆而將所有重量都交付予他,他輕輕拭去小巧鼻頭上沾黏的米粥,指腹曲起,徘徊在櫻粉色的白皙膚上。
雖然願意維持這個姿態為她當枕,又不捨她歪著頸子,以不舒服的坐姿久睡,他橫抱起她,置於三張合併大床的最外側,她背脊才沾上床,立刻側滾半圈,抱住衾被,趴著不再動,稚氣的動作,像極了可愛小娃兒。
古初歲坐在床側深覷她,將垂落她鼻前的鬢絲撩至她耳後。
本以為,他只把當鋪視為暫時躲避之處,在這裡靜靜待滿三個月,三個月之中,再思索下一步,時間到了,便離開,他不會與誰有太多交集,不會洩漏太多私事,卻在不經意之間,他靠近她,渴望她時時留在這裡與他相伴。
他的人生裡,孤獨一人的時間太長,但也早已習慣,他並不認為痛苦,一人吃、一人睡、一人毒發蜷縮時等待死亡、一人……
你不吃肉?我不吃菜耶,這一盤我們一人處理一半,胡蘿蔔歸你,肉歸我。她如獲至寶地分起左右兩邊,還慇勤替他夾胡蘿蔔絲,要他別客氣快吃,然後,自己享受軟嫩嫩的肉塊,一臉滿足快意,一臉瞇眸開心。
開始覺得,這樣吃起飯來,快樂許多,並桌而對的另一張容顏,笑得比拔絲紅薯更香更甜,以往,他幾乎不曾在用膳時說過話,他總是默默吞嚥飯菜。
吃,只為解飢餓,即便灼傷的喉頭如此疼痛,仍是不得不吃。現在,他會期待下一頓飯、期待頂開兩扇門板的人會是她、期待她會替她自己盛滿白飯坐下,代表著她這一餐,會留下來,與他一塊兒用。
開始覺得,身旁有個她,他會感到莫名雀躍,沒看見她時,他會像遺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開始覺得,他很害怕她討厭他,那恐懼,超乎他自己想像的巨大。
好希望將她留在身邊。
一直,在他身邊。
心底,有個聲音,正如此巨大地咆哮著。
他抓緊胸口,低聲細語,對自己說:「靜下來,你為何躁急?為何看見歐陽妅意,你會反常地蠢蠢欲動?」
回答他的,只有漸趨平穩的心跳聲。
歐陽妅意翻個面,雙臂慵懶地大癱在三張並放的大床上,右膝微曲,藍色絲裙掛在白皙小腿上,美得猶如峭壁飛瀑,傾洩飛瀑是藍水絲裙,峭壁則是她纖美無瑕的玉腿——下一刻,玉腿輕蹬,試圖將礙事的繡鞋蹭掉,但沒能成功,她狀似睡熟,沒一會兒,玉腿再蹬,和繡鞋槓上,好不容易右腳繡鞋被踢飛,打中床柱,滾到床腳下,五根白玉小腳趾大獲全勝,露出來囂張招搖。
他拾起繡有鮮艷花鳥的小鞋,乾脆幫她把左腳繡鞋也輕輕褪下,讓她得以好好睡。正欲將它們併攏齊放在足踏,身後門扉卻「砰」的一聲,被人粗魯踹開,若不是歐陽妅意睡在他眼前,他會認為是她,開門的方式與她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