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文 / 決明
「你拿走公孫謙的冷靜。」他娓娓續道,陳述她的罪狀,坑洞裡,將他的聲音無數次迴盪,重複一回又一回。
他——咦?他說了什麼?
李梅秀用力膛大眼,仍是看不見公孫謙的模樣,此時,她竟有些懊惱礦坑的暗。
「你拿走公孫謙的平靜、公孫謙的思緒、公孫謙的思念,還有公孫謙的心,這些,你沒有歸還。」
她不是聾子,聽得夠仔細,也夠明瞭,他說的那些,不是嚴家當鋪中,等著主人來取贖的典當物,不是待售中的流當品,那是他,他的冷靜、他的平靜、他的思緒、他的思念,以及他的心。
那是整個「公孫謙」,一整個「公孫謙」吶……
他把平靜、思念,以及心,全都交給她,在她悖逆他的信任之後……
「我……」她才開口,聲音便先哽咽沙啞,過了好久仍擠不出半個字。
她想說的話太多,但很零散混亂,她想先問他是否原諒她,是不是不同她生氣;也想問他,他剛剛那番話,是不是代表他仍然喜愛著她,是不是她還可以喊他謙哥;更想告訴他,她也將自己的思念和心,都遺失在嚴家當鋪、遺失在他身上,她拿不回來,所以梅亭總是說她像具沒有魂魄的行屍走肉,鎮日渾噩……
公孫謙看透她的忐忑和激動,輕輕攬緊握在她顫抖纖肩上的手:「我沿途而來,拼湊出你的完整故事,我聽著那些,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和愚蠢,只要花一些些時間,我就能輕易察覺到你肩上背負的是什麼。我若知道,絕不會讓你落著眼淚離開當鋪,不會讓你單獨坐在台階上看著老宅化為灰燼,是我不好,我不是一個體貼的人——」
聽見他責備自己,她打破沉默,忙不迭替他搖頭否認;「不是這樣的!不是你說的這樣!你對我很好!你一直到最後還信任我,我聽見你為了我,和嚴盡歡爭執,你說『不可能是她』,那麼肯定又不遲疑……只有你還信任我、不懷疑我,結果……我辜負了你,害你難過和難堪,有害你事後被嚴盡歡處罰嗎?」她不禁伸手撫摸他的臉龐,像她在夢裡想做的那樣。嚴盡歡的個性驕傲、不服輸,怎能容忍有人做出損害當鋪之事?他之前被她騙走六十兩,嚴盡歡就罰他做打掃工作,這次是珍貴的古玉環,嚴盡歡定是更加重罰則……
「我沒受罰。」嚴盡歡當時有其他事在忙,沒空管教他。「告訴我,那一日,你為什麼不說謊替自己脫罪,而選擇吐實?你很清楚,說實話的下場。你若堅稱你沒拿走古玉環,我會信你,並且,我會捍衛你,不容任何人質疑你,你為何不這麼做?」
「我說不出口,我沒有辦法騙你……那一瞬間,我想說謊,我想留在你身邊,我知道說了謊,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你會保護我,但是,我不能欺騙你,我不要……欺騙你,我答應過你,不再騙你……」就像現在,她一樣坦誠不諱。
這個答案,對他而言就夠了。
「那麼,你想跟我回去嗎?」
「想……」這是她最真心的實話。
「那就一塊兒走吧。我也希望你跟我回去。」不撒謊的他,同樣說出心底實話。他不想欺騙自己,說著失去她無關痛癢,他不想欺騙自己,說著對她無動於衷,那些才是最大謊言。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我還能回嚴家當鋪嗎?嚴盡歡她……還會讓我回去嗎?」她握在他手臂上的雙手正在微微發抖,她害怕他的答案會是否定。
「我對你,心疼勝過一切。」他輕攬她,最輕柔的一句話,也是最有力的回復,終於逼出她的眼淚,這些日子不允許落下的淚水,彷彿得到了特赦,淅瀝嘩啦,源源不絕,離開他時的捨不得、失去老宅的難受、沒能達成阿爹遺願的缺憾、將古玉環寄還給他時,內心的不安和幾乎要淹沒自己的歉意、夢見他氣她罵她而不敢入睡的折騰,全數化為晶瑩水珠,從她的眼眶傾倒而出。
他耐心等待她,任她盡情哭泣,直到啜泣聲由急至緩,偎在胸中哭顫的身子慢慢平息,他才繼續說道:「至於小當家,全權交給我,你無須擔心她的態度。我只想趕快將你從這個地方帶出去,你與你弟以礦坑為家,這裡沒有一張像樣的床,沒有窗子沒有門,怎能住人?」當他循蛛絲馬跡而來,在深山這處坑洞外先遇見準備去採野菇野果的李梅亭,他與李梅秀外貌七分相似,即便他不曾見過李梅亭,也不會錯認。而且李梅亭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第一句話便是向他抱怨坑洞裡的飛蚊怪蟲好多,第二句才說:「我姐在坑洞裡,發呆一夜——不,發呆好幾夜。解鈴還需繫鈴人,你進去救她吧。」
像現在,兩人耳邊仍有幾隻蟲子在嗡嗡亂飛,破壞美感,他在黑暗中擰死一隻停歇在她頸旁,正要大快朵頤的大蚊,處理完一隻大蚊,第二隻又跟著嗡嗡飛來,也想分一杯羹。
他忘不掉第一次踏進礦坑時,看見她蜷縮在幾件充當衾被的薄衣裳間,枕在扁包袱上,坑裡擺設就僅有這樣,無桌無椅,就只是一個空礦坑。
短期暫住幾日還勉強可行,若長久住下,人一定會生病。
「我和梅亭沒地方去,身上沒有銀兩能租屋,只剩下爹留給我們的這座荒山。」她抽抽鼻,眼淚終於在半刻後稍稍停止,回答時的聲音仍帶有哭音。她倒不覺得窩在礦坑裡有啥不好,或許是她總在發呆吧,住在這兒與住在設有暖炕的大床上沒有任何差別,從她眼中看去,同樣荒蕪,同樣讓她睡不安穩。
是心境,令她覺得孤單,而非環境。
「梅亭說你病了好幾天。」他探她的額溫,幸好沒有燙人的熱度。
「有嗎?」這檔事,她也不記得了。她不記得從離開當鋪至今,已過了幾日或幾月,她不記得每天被梅亭硬塞進嘴裡的食物是什麼,她不記得自己與梅亭說過哪些話,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在呼吸……
「我跟梅亭提過,你們姐弟倆都跟我一塊兒回嚴家。雖然我是其中一件流當品,但養活你與他,仍是我能力範圍內能做到的事。」當初嚴老爺臨終前與他們簽訂的契約,要他們視嚴盡歡為親妹,包容她的驕縱,以生命護她周全,為當鋪竭盡心力,當鋪也不會虧待他們,嚴家當鋪內的每一分銀兩,每一件物品,他們都有權使用,成為當鋪中不支薪的無名少爺小姐。
公孫謙摟著她的腰,將她帶出礦坑。
「哎喲——」走沒幾步,李梅秀被腳下石頭絆倒,若不是公孫謙穩穩扶住她,她定會跌個鼻青臉腫。
「當心。」
「討厭的石子,整個坑裡都是。」她咕噥,一腳將絆腳石踢得遠遠,咚咚咚,石子滾往洞口,被外頭透進的陽光照出全猊,公孫謙覺得它的色澤有異,不自覺仔細端詳。
「梅秀。」他出聲喚她。
「嗯?」
「這種石子,滿坑裡都是?」
「對,我和梅亭雖然沒走到坑洞最末端,但光是前半段就好多。」當時準備住進礦坑裡,梅亭還清掉好幾顆,才整理出姐弟倆能窩著休憩的小小空間。
「梅秀,你準備開始過富可敵國的好日子吧。」
「呀?」她一頭霧水的迷糊模樣好可愛。
「你將會成為全南城……不,你將會成為全國內最富有的姑娘。」
尾聲
「你竟敢回來?!還帶著弟弟和一棵大樹想投靠我嚴家當鋪?!門——窗兒都沒有!」嚴盡歡拍桌斥喝的嬌嗓,大到足以震天,鋪外幾尺仍能聽得明白。
李梅秀藏了半具身子在高頎的公孫謙背後,圓溜溜的眼,無比戒慎戒懼,曾在當鋪裡嘗過的陰影,如影隨形,不是幾天幾夜就能忘卻掉,李梅亭則是躲在李梅秀身後,重現孩童玩耍時常玩的「老鷹捉小雞」遊戲。
老鷹,嚴盡歡,因為身形嬌小,又踩在椅子上,俯睨他們,氣焰囂狂。
母雞,公孫謙,護著兩人,像堵沉穩巨牆,阻擋老鷹施暴,以免爪子撕裂羽翼下的珍寶。
小雞,李梅秀李梅亭,在嚴盡歡往左邊吠時,他們縮往右邊,嚴盡歡朝右邊噴火時,他們全向左邊逃。
「我嚴家當鋪不收偷兒!就算你把古玉環寄回來還也不代表什麼唔唔唔唔唔閃眼好痛——」嚴盡歡吼得正響,跳腳得正麻利,卻突然被公孫謙握在手上的某物迸發出來的刺眼光線給扎痛雙眼。
她摀住雙眼,身勢不穩地重重搖晃,差點從椅上跌下來,幸好夏侯武威反應俐落地扶住她。
「好刺眼好刺眼——你拿什麼東西偷襲我?!」嚴盡歡瞇細還很酸軟的雙眼,衝向公孫謙,公孫謙伸臂過來,掌心上躺著閃閃發亮的美麗礦石。
不是玉,不是琥珀,不是珠貝,不是翡翠,它的光澤,遠勝過那些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