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決明
公孫謙心中雖有無數迷團未釐清,程婆婆又吼得沒頭沒尾,教人無法摸透始末,表現在俊秀容顏上,卻仍維持淡笑和無比耐心,認真聽著程婆婆罵人,再從中獲取他想知道的更多內幕,程婆婆罵得越多,他越容易摸清情況。
白賊李?
賣房賣土地?
老宅子被騙走?
賠錢全要李家負責?
「我也認為梅秀有時相當難溝通,許多話全藏在心裡不說,教人弄不清她到底在瞎忙什麼,又為何……不計手段四處攢錢?」他慢慢探問,不躁進,腦中正在歸納他所聽見的細節,將它們重新排列組合。
程婆婆朝門檻上一坐,公孫謙也有了與老人家長期抗戰的準備,便跟著一塊兒坐。
「他們姐弟倆全一個樣啦!梅秀這樣,梅亭也這樣,跟他們老爹同一個德性!固執!古板!守舊!有怎樣的爹養出怎樣的臭小鬼!」罵得中氣十足,一點也不見老者風中殘燭的氣虛,看來程婆婆健健康康活個二十年也不成問題。
公孫謙笑著輕頷,沒有插嘴的餘地。
婆婆罵得正暢快淋漓:「我們每個老鄰居當然會捨不得離開老宅,我從老宅街頭嫁到老宅街尾,一輩子幾乎全在老宅週遭度過,但老宅子沒了,人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敢太奢求?能不能搬回老宅,我們已經不敢想,就算想,也沒人敢說……」程婆婆的氣焰轉眼間熄滅,雪白蒼發佈滿風霜,老眼迷茫,目光放得緲遠,公孫謙以為她又陷入癡呆狀況,他正醒提醒,她才又低吁續道:「沒說時,已經害得那兩個小傢伙辛苦這麼多年,若說了,怎得了吶……」
恐怕會害李梅秀和李梅亭和他們阿爹落得同樣下場,連命都賠進去。
公孫謙向來思緒清晰且敏銳,聽至此,他已經理出八成頭緒。
李梅秀需要一大筆錢,努力攢錢的目的是買回老宅,老宅是因她爹的緣故讓某人以詐騙方式得手,還連累一干子親朋好友。
「既然攢錢要買回老宅,又為何會送來這一大袋銀兩給您?」買完宅子之後剩下的餘款嗎?或是姐弟倆除了攢老宅的錢,也替親朋好友支付安家費?
程婆婆重重一歎,搖了搖頭:「那麼離譜的天價,誰存得到!早叫他們姐弟倆別傻了,人家哪有心想賣給他們,只是耍他們玩而已……」然後,記憶力嚴重退化的她,又發傻了,怔怔打量公孫謙許久後開罵;「你誰呀?你坐在我家門檻上幹什麼?你小偷是不是?!想來我家偷東西是不是?!」
「……」公孫謙無言,但也見怪不怪,他露出最溫和的笑,以免程婆婆拿手杖追打他。「婆婆,梅秀,你剛剛正同我說起梅秀攢錢買老宅的故事。」關於這點,他很急著想弄懂。
「呀?」她頓住,努力想了想,又記起來了:「對對對,剛講到梅秀攢錢要買老宅子的故事……一共有十戶要買,價錢隨便對方那隻兔崽子喊,難道兔崽子喊一戶一萬兩,梅秀姐弟倆也乖乖去賺嗎?笨死了笨死了,兔崽子就是吃定他們這麼笨——當年我家那戶老宅不過才花了十來兩就蓋好了,它哪值那麼多?!」
「偏偏在梅秀眼裡,老宅是無價的。」所以,她急需要錢,不得已之下,她拿走古玉環,還必須加上夜明珠,兩者的高價算來,程婆婆口中的兔崽子開出六千兩以上的土匪價。
六千兩,一個尋常人,得賺幾十年還不見得能攢齊。
我和我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是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
那時,她想與朱子夜爭著從嚴盡歡手中買他,提及了存錢之事,她沒有全盤說,他也因為她的自動表白而喜悅過頭,竟忘了追問。
他若早些問她,興許就能知道她的難處,就能與她一塊兒面對那些。
對她而言,那般要緊的銀兩,她卻願意挪來買他,只為了不讓他心不甘情不願被不愛的朱子夜買走。
她連為她自己贖身都捨不得動用的錢,竟然願意為了他……
傻梅秀。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她確實好需要那兩件高價品,不為了自家人,她扛在肩上的,包括好幾戶鄰人的家。
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
然而,她沒有拿走夜明珠,古玉環更是寄回嚴家當鋪,那麼,她拿什麼去買老宅?她有其他更快更容易的賺錢方法?
她不會去做傻事,將她自己給——
公孫謙思及此,雙拳一緊,似乎要被擔心所滅頂。
「人命才是無價的。老宅子變成那樣也好,梅秀和梅亭終於可以不用再被我們大家連累,不用滿腦子想著如何賺錢,我們也終於……不用再為這兩個小傢伙擔心。」程婆婆竟然一笑,嘴裡罵李梅秀姐弟,實際上又為他們心疼不已。
「老宅子變成怎樣?」
「全被拆光光。」幸好她不在場,否則又要老淚縱橫一次,只是聽見這樣的消息,仍是教人感歎和惋惜,再怎麼說,也是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家,她的青春歲月,全在老宅裡度過,現今的自己老邁龍鍾,只剩記憶來回味過往,但與記憶密密牽連的老宅被拆,怕再過不了多久,已屆癡傻的她,就會忘光所有的事,與老宅一般,什麼都沒剩下了……
「被拆掉了?」公孫謙吃驚過後,也終於明瞭了。
所以,古玉環被原封不動送回來。
所以,程婆婆拿到一袋滿滿碎銀。
因為,買老宅的心願,破滅了。
她為了買老宅,不惜說謊詐財、不惜淪為騙徒、不惜冒著被當鋪驅趕出府的危險、不惜……讓他恨她。
李梅秀會很失望,一定,花樣的小臉上會流露出多難受的神情,他可以想像得到。
「那兩個小呆子,買不回老宅,就把買老宅的銀兩均分給我們,這種他們拿命去拼來的錢,我才不能收……」
公孫謙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裡去了。
也終於知道了為何自己在她離開之後,仍在窗邊顧盼徘徊的矛盾等待,看著長街。
他在等也,一直在等。
期望她會從那兒飛奔回來,大聲呼喊他的名。
但,等待是兒時的他,最無能為力的消極,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什麼。
他已經不是那個公孫謙。
他等待得夠久了,久到耐心全失。
他不再等待,不再只是等待。
他走出窗後,踏上長街,尋著她的蹤跡而來,踩著她踩過的步伐,遇著她遇過的故友,聽著她經歷的那些,他更靠近她了,也更懂她了——
他正要謝過程婆婆,感激她告知他這些事,使他更義無反顧要將梅秀找回,孰料,溫雅笑容,對上的是一張皺巴巴的警戒凶顏。
「喂!你是誰?你拿我家的東西幹什麼?你小偷是不是?!」
程婆婆一把搶走剛才自己硬塞給公孫謙的銀兩袋,手杖舞得虎虎生風。
老人家的記憶力,像水面泡影一樣,啵的一聲,消失無蹤。
「……」
悶悶不樂。
李梅秀盯著老樹看了一整個上午,總覺得老樹毫無生氣,她怕它枯死,勤澆水,一日看三回,只差沒上藥鋪捉幾貼人喝的養身草藥來替它補一補。
「梅亭,你有沒有覺得……老樹好像心情不好?」她急乎乎將李梅亭從被窩裡挖起來,害他以為是山中遇大火,或是他們姐弟倆被一大群餓虎團團圍住,哪知一跳起來往洞外跑,她卻問了讓人想噴血的蠢問題。
「阿姐,老樹沒有心情不好,是它葉子落光,才會看起來沒精神,等綠葉再冒出來就好了。」這番話,李梅亭數不清自己說過多少回。
李梅秀皺眉,摸摸樹幹,俏臉垮垮的。
「它會不會覺得,種在老宅大園裡比較舒服?」一定是環境適應不良,它生病了。
「不會啦。」
「山裡蚊子好多。」
「蚊子咬我們又不咬它。」啪!李梅亭迅速打死一隻正攀在他臉頰上大快朵頤的黑色大肥蚊,掌心一攤血,是蚊子從他身上吸食的早膳。
「它一定是覺得孤單,以前都有老宅子們陪它。」李梅秀長吁短歎。若歎口氣會少三年壽,她這幾日加總算算,至少已經倒扣掉一甲子的歲壽。
「阿姐,心情不好的人,是你;覺得孤單的人,也是你吧。」李梅亭截斷她的歎息。老樹多無辜,直挺挺佇在土地上,沒抱怨過半句話,什麼心情不好,蚊子好多,好孤單,全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你亂說,我才沒有,我好得很。」李梅秀的否認,帶有遲疑和心虛。
「是嗎?」有長眼的人都不會把「好得很」三個字冠在她身上。李梅亭摸摸她披散未梳的長髮,心疼她瘦了一圈。
老宅被拆掉,攢來錢均分給老鄰居們,他們姐弟倆兩袖清風,真的只剩下一棵樹和一座挖不到金礦的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