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決明
「後娘欠人五十兩,賣到青樓抵債,五十兩能救下你的清白,這些,也全是胡說的故事。」公孫謙手中紙扇緩而輕地在左掌心中敲著,彷彿像個正在吟念優美詩句的雅客,一字一句,不是吟風弄月,說得卻是她曾編織的慌。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再不滾開,再繼續戲弄我這個良家婦女,我就要大喊救命。」李梅秀故意將他污蔑成登徒子。
「喊呀,我想瞧瞧你這位良家婦女與我這位被誆騙五十一兩的當鋪冤大頭,誰的委屈比較大。」公孫策不改一派文雅,勾唇,似笑,非笑。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李梅秀啦!」她有些惱羞成怒,吼聲加大,引來小巷弄的某戶平房推開窗,探頭出來看熱鬧,李梅秀一瞟見那顆花白腦袋,心裡暗叫不妙,怎麼誰不引來,卻引來一個最糟糕的傢伙?!
「梅秀,回來啦,怎麼還在外頭玩,快點進屋去呀,外面冷哩。」就住在自家鄰舍的程婆婆,態度熟絡,嗓門洪亮,咧咧笑時,露出缺了數顆牙的黃白牙齒。
程婆婆什麼都好,就是近年來記憶裡越來越差,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時常不按理出牌,當然,也看不懂李梅秀努力朝她使來的眼色,兩人之間毫無默契。
公孫謙挑眉,神情在說,這位婆婆也叫你梅秀?
「怎樣?我剛剛好叫梅秀,這個名字多普遍,全南城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總不會全南城的『梅秀』都欠你錢吧?再說,我不姓李——」她驕傲揚起下巴,死不承認。
梅秀這名兒,平凡常見,俗稱的菜市場名!
「厚,你連自己姓李都忘記了?你這樣太對不起老李了吧?!他一個大男人辛辛苦苦拉拔你們姐弟長大,你現在翅膀硬了,連自己姓啥都忘呀?!你這個不肖女,對不起你們李家列祖列宗呀——」程婆婆誇張地仰天長嘯,人家對不起的是姓李的祖宗八代,和她程家壓根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程婆婆砰地一聲關窗,不屑與不孝丫頭多說半句。
程婆婆!這種事為啥你就記得這般牢?那你之前欠我爹十文錢的事,每回向你討,你就裝糊塗帶過,你選擇性癡呆嗎?!
「全南城叫梅秀的姑娘很多,恰巧姓李的也許不單單僅有一兩位,但姓李名梅秀,又長的這副模樣,少之又少吧。」公孫謙要看她還能如何狡辯,欣賞她容顏青綠。
行騙這麼久,不是沒被人揭穿真面目過,豐富的經驗告訴她,只要先求脫身,沒有過不去的難事。既然被識破,她改採另一招,哀兵政策。
「公孫先生,我很抱歉,我不是想欺騙您,那五十一兩真的是救命錢,我明天就去當鋪還清……我發誓。」她雙手一合,姿勢瞬間由傲轉軟,方才直挺挺的背脊跟著彎下去,還繪有濃妝的容貌,搭上非常不合適的苦情眼神。
「騙子說的話,必須視程度打對折。」而她的話,要對折再對折再對折。因為,他此時看見她眼神裡,還有狡黠。
這女人,仍在打著壞主意,偏偏他公孫謙這輩子不曾被同一個騙子騙過兩次,他是個記取教訓的男人,相同的錯,不會再犯。
「……在三個月的取贖期限內,我隨時都有權還錢了事,這不算騙,你不要叫我騙子。」雖然她打從一開始,的確就是打算要「騙」,只不過被揭發真相時,惱怒情緒會使人莫名地理直氣壯起來。
她說的沒錯,當鋪的遊戲規則,以賺取利錢為主,若客人在期限內願意拿出銀兩來贖回典當物,對雙方都是最省事方便的結局。
她的三個月期限未到,期限之內,她帶錢取贖,都不算騙,當鋪不會有絲毫損失,唯一有損失的,是他。
她騙了他的心軟,讓他覺得曾為了她的安慰而擔心的自己像個蠢人。
「行,還錢了事。」為了當鋪,公孫謙不得不向她索討五十一兩,至於他的損失,自己認賠,並告誡自己,日後別再相信任何一個看起來無害的女人,浪費自己的善心,那不值得。
「呃,我現在身上沒有錢。」這句話,是她難得的真話。
「五十幾兩,你倒是花的很快。」他望向她滿手的假首飾及一身看似價值不菲,實則為假絲綢的華服。
「讓我緩個幾天,好嗎?」她擠出笑,想迷惑他。
他不會再信任她。
「我若點頭,你一離開我的視線,下一步便是收拾細軟,連夜逃出南城。」公孫謙說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呃……」沒錯,她現在就想逃了。
「李姑娘,看來,我必須勞煩你跟我回當鋪一趟。」
「我不——」她正要拒絕,甚至準備趁他不注意,便使出她自小練就的破武藝,打昏這個書生樣貌的男人——敢當騙子,就要有幾把刷子。她練武,不知為了強身、練四肢靈活,被人追時能逃的飛快,最要緊的是遇到麻煩事時能夠自保。她不想真的打傷他,放棄慣用的右手,改以左手攻擊——公孫謙扇柄一揚,四兩撥千斤將她伸探而來的下流偷襲手隔開,紙扇並沒有停下走勢,朝兩人右側一堵廢牆揮去。
轟轟隆隆……
廢牆瞬間垮成廢土,一磚一瓦,全都破光光,而造成此景的那柄扇,讓他優雅刷開,扇面上所會的墨竹彷彿正在迎著清風搖曳,提在一旁的詩,字句優美——牆都碎成那樣,為什麼那柄紙扇還完好無缺呀呀呀呀呀?!
李梅秀訝然得連嘴都忘了該要合上,黑壓壓的陰霾佈滿她的印堂,宣告她今日極背的運氣,彷彿在警告她:識相點,你最好不要違抗這個男人,否則那柄打牆的扇打在你身上,轟轟隆隆隆……
這個男人,長得像個書生,不代表他是書生,書生應該要手無縛雞之力,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是書籍,滿嘴之乎者也……至少書生絕對不可能用一柄紙扇就轟垮一面牆啦!
「李姑娘,一塊去吧。」公孫謙淺笑,笑意未達眸裡,拂扇動作輕輕柔柔,但她沒忘掉他這把凶器殺傷力有多強。當他再度提出要求,這一次,李梅秀沒膽子拒絕。
她不想像那面牆一樣,一點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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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度上顏家當鋪,身份由典當客變成欺詐犯,商會還能由公孫謙手上喝到一杯暖呼呼熱茶,這一回,什麼都沒有,天差地別的感覺好落寞。
公孫謙將她帶回當鋪後,把她交給其他人處置,他便離開了。雖然嘴上沒說,他的舉止卻說得很明白,他一點也不想和她多相處半刻。
「沒想到你真的是騙子。」歐陽妅意環抱著鐵臂在李梅秀身旁繞轉幾圈,嘖嘖搖頭:「人模人樣也好手好腳,不思正當途徑生財,卻行騙術,還騙到我們頭上來,真的……不需要對你太客氣。」說完,歐陽妅意開始扳指熱身,準備打人。
「妅意,慢著。」秦觀阻止她。
「慢什麼慢,咱們對付騙子不都先毒打一頓嗎?你們男人不能打女人,我們女人自己來就好。」歐陽妅意連袖子都卷妥了,隨時可以開扁。
「謙哥交代過,別傷她。」秦觀淡道。
「她把謙哥害慘了,謙哥還替她說啥好話呀?!讓我扁她一頓先——」
夏侯威武擒住歐陽妅意「呀噠——」一聲之後舉高高的粉拳,制止他胡來。
「謙哥都開口了,你就聽話吧。」畢竟公孫謙極少有求於人。
夏侯威武都這麼說了,歐陽妅意哪還打得下手,只能悻悻然收拳,重重一哼,在李梅秀面前空椅坐下,死命瞪她。
一屋子的沉默,幾乎叫人窒息。李梅秀成為每一雙冷眼注視下的聚集點,她知道他們都在嫌惡她,騙子在當鋪裡,比只油蟲更不如,他們的敵意,理所當然,只不過方才歐陽妅意那一句「她把謙哥害慘了」,讓她比面對眾人的目光更難以釋懷,她忍不住,開口發問:「公孫謙他……因為我,發生了什麼事?」
歐陽妅意先冷笑兩聲,一雙美眸倒是更加冷淡:「她的頭差一點就被塞到古董痰盂裡去。」
李梅秀倒抽冷氣。
頭、頭被塞到古董痰盂裡去?!
「差一點。」歐陽妅意強調這三個被李梅秀漏聽的字眼。抽什麼息呀?換不是因為你騙人,現在雙手揪緊胸口那方衣料,又一臉驚駭不會太矯情了點?
「那就好……」李梅秀拍拍胸口,又驀地發現覺自己突兀的舉止,愣愣盯著自己的掌心,再困惑地放下它。
她……幹嘛覺得放下心了?
當騙子,從不會去擔心被騙人在被她騙走錢財之後的下場,就算公孫謙因她而慘遭腦袋塞入痰盂,也、也不甘她的事……
「雖然沒被塞到痰盂裡去,但也被人狠狠訓斥一頓,最後還得在當鋪前罰站。」秦觀神情像冰,說起話來面無表情,完全讓人看不出所言真假,或是誇大其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