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季可薔
「好,我們……離婚。」
「討厭!你連這也要拍啊?「
「當然要拍啦,這可是我親愛的老婆第一次親手為我做的生日蛋糕。」
「做得很醜,不要拍了——」
「不行,我一定要拍,不但要拍這蛋糕的照片,還要拍你……臉上沾上奶油的樣子!」
「啊,討厭,你好壞。」
「呵呵,這樣很漂亮啊!」
「哪裡漂亮了?一定很怪……」
「覺得怪的話,我幫你吃掉好了。」
「什麼?!嗚……嗯……」
蕭仲齊笑了。
自從葉初冬跟他提出離婚後,他幾乎忘了怎麼笑,總是凜著一張臉,神思也常常不由自己掌控。
可現在,當他捧著一本從衣櫃深處翻出來的相簿,看著一張張回憶的剪影,他笑了,雙目炯炯有神。
他抽出其中一張,細細欣賞,相片上,他可愛的妻子鼻尖與兩頰都沾著奶油,無辜地坐在餐桌前瞪他,一雙黑眸晶瑩剔透,像極了璀亮的黑珍珠。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替她『吃掉』臉上的奶油,一口一口,從容而綿密,彷彿自己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品嚐她。
可惜自己沒有一輩子,只有五年。
若是他當時知道這一點,或許會吻得更深、更飢渴,或許會焦躁地想吻她到天荒地老。
「小冬……」他歎息般地呼喚著,她的人已不屬於他,但這個甜蜜的小名仍時時刻刻在他心房迴響,他經常喊著她,縱然明知過去已經喚不回。
過去,真的過去了嗎?
蕭仲齊驀地收斂笑容,沉默地繼續翻看相簿,每看一頁,心弦便拉進一分,他清楚地記得,他們曾經擁有過怎樣幸福快樂的婚姻生活。
這些相片,全是他興致勃勃拍下來的,當時他幾乎什麼都拍,所有日常生活的點滴,就算只是愛妻一個不經意的微笑,或是桌上一壺剛泡的紅茶,他都猛拍狂拍,拍到小冬受不了,頻頻翻白眼。
他可不管她嬌嗔抗議,笑著說要為他們的幸福時光存證,到老了,坐在搖椅上,與她一起嘮叨懷念,做一對總是想當年的無聊老人。
當時,他真的那麼想的,迫切地想存下他們每一幅生活剪影,但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再隨手拍照了,幾大本相簿封在衣櫃深處,寂寞地蒙塵。
這樣孩子氣的浪漫,畢竟無法持續一輩子。
蕭仲齊長長地吐息,盯著相本,眼眸澀澀的,看到的不只是過去的幸福,還有現在的失去。
最可怕的是,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失去的?他竟未能及時警覺。
一道清脆的聲響驀地驚醒他迷濛的思緒,他定定神,望向前方,一個纖細的人影閃出一棟老舊的公寓大門。
那是葉初冬,自從跟他離婚後,她便堅持搬出去一個人住,他想把房子留給她,她拒絕,說自己想學著獨立自主。
她找了間一房一廳的小公寓,搬家那天,甚至不要他幫忙,自行將衣物裝箱,請來搬家公司,坐上一輛中型貨車。
若不是他偷偷尾隨,他甚至連她住在哪兒都不曉得。
「小冬,難道你打算從此跟我斷了聯絡嗎?」他曾氣急敗壞地質問她。
「不是的,我只是覺得自己必須再次學會自力更生。」她溫柔地解釋。「我不能太依賴你,畢竟我們已經離婚了。」
因為一個失婚女子是必須懂得自立自強的。
這是她給自己立下的原則,也堅持如此依循,他拿她沒轍,只能由她去,幸好她還願意將手機號碼及Email給他。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蕭仲齊喃喃低語,目光苦澀地追逐車窗外那道逐漸飄遠的倩影。
他下車,悄悄跟蹤她。
她在信裡告訴他,夏晴介紹她到一家建築師事務所擔任助理,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
他回信虧她,這麼久沒回職場,別連怎麼打卡都忘了,還順便揩油,要她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一定要請客。
表面上,他用一種輕鬆詼諧的口吻打趣她,但其實他很擔憂,說不定比她本人還緊張,所以才會一大早便趕到她住處附近站崗。
他當然不敢現身,只能默默尾隨,像個擔心過度的爸爸,護送他的寶貝女兒去上學,怕她迷路了,在路上被壞人誘拐了,到學校時,不懂得跟老師打招呼,被惡劣的同學欺負。
他一路跟著她,過馬路,搭公交車,轉捷運,拿手機一一拍照——他的寶貝刷卡進捷運站了,她在車上閱讀建築雜誌,認真地做筆記,她到公司時,微笑地跟警衛道早安。
她真上進,真有禮貌,她一定會受到疼愛的,因為她是如此甜美可人。
如果可能,他真想跟她搭電梯上樓,窺探她是如何勤奮地工作,但他不能,她現在的世界,有他進不去的地方。
他只能退回來,拍下她令他眷戀不已的背影。
「你這傢伙在幹麼?!」眼尖的警衛發現他鬼鬼祟祟的舉動,吆喝著衝過來,拿他當變態狂辦理。
「先生,你別誤會……」眼見週遭的上班族都將好奇又鄙夷的視線投過來,蕭仲齊頓時大窘。「我只是……」
「只是什麼?你剛剛在拍什麼?」警衛根本不聽他解釋。「你這死變態!把手機交出來!」
那怎麼成?這裡頭可有他剛剛拍下的最珍貴的寶藏。
蕭仲齊眨眨眼,識相地腳底抹油,先溜為妙,幸好他這決斷下得早,要是再晚一秒,葉初冬驀然回頭,可就當場逮著他了。
「死變態!你還敢給我跑?給我站住!」警衛正義凜然地前去追人。
葉初冬怔忡地看著這陣突來的騷動,心頭隱隱掠過一股異樣,但她不明白是為什麼。
「所以你就被當成變態,一路被追到捷運站,還差點驚動『波麗士大人』?」
深夜,兩個男人約在東區意一間僻靜的酒吧,喬旋聽罷蕭仲齊轉述白天發生的糗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在腦海描繪麻吉是如何被警衛老伯當成可惡的色狼猛追,精彩的畫面令他忍不住撫額,很沒形象地爆笑出聲。
蕭仲齊一向自命瀟灑帥氣,有朝一日竟也會狼狽地在街頭抱頭鼠竄,真是妙啊!
「你就盡量笑吧。」見他狂笑不止,蕭仲齊很不悅地嘟囔。「我很高興自己能夠取悅我們偉大的敲委員。」
「別這麼諷刺我嘛。」剛剛當上新科立委的喬旋努力收住笑聲,咳兩聲,想辦法端出適合一個民意代表的嚴肅表情,但不過幾秒,馬上又破功。「不行,實在太好笑了,我真嘔,怎麼沒能親眼在場目睹那一幕?太可惜了!」
喬旋連連感歎,大表遺憾。
蕭仲齊郁惱地瞪他,好半響,大掌巴住他的頭,強迫他往窗邊轉。
「你做什麼?」喬旋抗議。
「看看你的臉!都扭曲成什麼樣子了?」蕭仲齊要他好好從窗玻璃觀察自己的表情。
「這像是一張被稱為『國會王子』的臉嗎?肌肉都快抽筋了,一點都不帥!」他冷笑地嘲諷。
「別鬧了。」喬旋手肘一拐,頂開好友不客氣的大掌,作勢撣了撣肩頭的灰塵。「我從來就沒想過當什麼見鬼的『王子』,我走的也不是外貌路線。」
「呿,少來!」蕭仲齊完全不給他面子。「要不是你這張俊秀的臉蛋,你敢說自己會高票當選嗎?你有沒有算過,你搜刮了多少婦女票?」
「超過百分之六十吧。」喬旋淡淡地回應。
「還說你不是走『外貌』路線?」蕭仲齊冷嗤。
喬旋聳聳肩,端起酒杯,優雅地啜飲,雖說他堅持自己並不是靠外表當選立委,但也不得不否認,這的確是自己優勢之一,為了不破壞自己在廣大婦女同胞眼中的夢幻形象,只要在公開場合,他決定要求自己斯文有禮,方纔的確是有點太放縱了,不過沒辦法,誰叫他這個好友如此搞笑?
「我說仲齊,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放下酒杯,他推了推鼻樑的鏡架,慢條斯理地問。
「哪裡矛盾了?」
「結婚的時候,你嫌你老婆管太多,嫌她麻煩,束縛你的自由,結果現在離了婚,反倒是你自己一直多管閒事,連人家上班都要偷偷在後頭跟蹤。」
「我才不是多管閒事。」蕭仲齊澄清。「我是擔心她。」
「你不覺得自己擔心過頭了嗎?只不過是去上班啊。」
「她已經四年多沒上班了!」
「所以呢?那又怎樣?」
什麼那又怎樣?蕭仲齊憤然擰眉。他難道不懂對小冬而言,重返職場是一件人生大事嗎?
「就算是,也不關你事,不是嗎?」喬旋敏銳地看穿他的思緒。「你們已經離婚了。」
「我們是離婚,可不是離緣。」他凜然強調。「就算不是夫妻,也還是朋友。」
「這樣啊——」喬旋微微一笑。「所以你是堅持繼續關心你的前妻嘍?」
「當然要關心。」蕭仲齊理所當然。
喬旋卻覺得奇怪,這世上有幾對夫妻離婚後還可以當好朋友的?離婚時能不撕破臉,彼此捅刀捅得頭破血流,就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