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千尋
經過很久,探病時間到了,岢易環著丫頭進入加護病房。
她從頭到尾沒現身,安靜地離開醫院,因為安慰……有杜岢易給,就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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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姚子夜打電話到杜家,是杜媽媽接的。她說,岢易一直待在醫院,沒有回家。
光是朋友交情,沒有人會這樣做的,所以一天一天,她深信,他愛丫頭、丫頭愛他,而丫頭的矢口否認不過是欲蓋彌彰的謊言。
第二十七天,她獨自從婦產科診所離開。
醫生說她懷孕了,這是比放榜更嚇人的消息。
她很慌,卻不准自己表現出慌張,她刻意抬頭挺胸,刻意把驕傲寫在臉上,她不想看見任何人的同情,包括她自己。
岢易的手機還是沒人接聽,三天前,杜媽媽說她要出門,要幫岢易把換洗衣服送過去。
姚子夜想也不想,就往醫院走。
她當然知道,現在不是和岢易討論這種事的好時機,她也知道,要談判必須先武裝好自己,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她甚至知道,最聰明的做法是先回家、沉澱心情,並且,她該談的對象是杜媽媽而不是杜岢易。
她清楚杜媽媽喜歡自己,她相信杜媽媽會讓岢易為她負責任,屆時,就算岢易再愛丫頭,仍舊會為她將就妥協。
但,這種贏法不光彩,她不要,她寧願選擇笨蛋的做法。
她又帶了一大束香水百合在病房前站定,丫頭的父親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她敲敲門。
來應門的是丫頭的母親,她熱情招呼姚子夜,「你來了,快進來。」
「伯父好多了嗎?」
「對,前天總算可以拔掉身上的呼吸器,整個人輕鬆很多。」
姚子夜點點頭,把花交給周媽媽,側身,她看見單人床邊的沙發上,杜岢易環著丫頭,兩顆頭顱相互貼靠,沉睡。
「這兩個孩子昨天在這裡照顧爸爸到天亮,我來了,叫他們回去睡又不肯,實在是……」
周媽媽愛憐地看著杜岢易和丫頭,然後拿著花瓶到浴室裡裝水。
兩個孩子的爸爸?雙方家長對於他們倆已經有了某種程度的認定?唉,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岢易的決定。
她走到沙發邊,輕輕推了推岢易,他一下子就醒了,可見他不敢沉睡。
「子夜,是你!」杜岢易看見她,咧出一個溫柔笑臉。
「談談好嗎?」她指指門外。
「好。」他側身,小心翼翼地把丫頭放平,再用棉被把她蓋緊,回身,解釋什麼似地說:「她很會踢被子。」
姚子夜沒做反應,輕輕走出病房,杜岢易隨即跟上。
他們在樓梯間站定,樓梯裡來往的人少,大部份人都選擇搭乘電梯。
她仰頭望他,他瘦了,眼睛底下有著淡淡的黑眼圈。照顧病人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他卻搶著承擔,他對所有的朋友都這麼好嗎?還是對丫頭特殊?
她想,答案是後者,如果這是他對待朋友的標準,那麼,他會很累。
「你的手怎麼了?」他發現她的手裹了密實的紗布,直覺抓起,心疼不已。
終於發現了嗎?可惜有點晚,二十七天前就該發現的事,拖到現在……唉,她在想什麼?她又不是丫頭。
她討厭自己的嫉妒和狹隘,可是她無法阻止自己。
「快說啊,你的手怎麼了?」
低頭,他撫著她的手,細細察看。
她很晚才就醫,又不肯認真回診換藥,就這樣,傷口時好時壞,醫生恐嚇她,再不好好照顧,以後會留下疤痕。
她並不在乎是否留疤,因胸口的傷痕比手上的更深更大,而且那道傷,叫做咎由自取,她連哭的權利都沒有。
如果說,那天被咖啡燙傷時,她仍未覺醒,那麼在醫院看見他和丫頭的親暱時,也該醒了。只是呵,心底就是不甘願,非要逼他表態些什麼才行,所以,她來了,面對面,她試著做好被撕裂的準備。
「那個不重要。」她淡淡說。
「誰說不重要?你不說,我們就去找醫生來說。」
他惱怒了,抓趄她的手,要帶她去掛門診,反正這裡就是醫院,別的不多,醫療人員多到可以當佈景。
他好看的濃眉聚在一起,彷彿她的傷是罪大惡極。
真要聽?好啊,他都不怕了,她怕什麼。
帶點刻意,她道:「旅行回來那天,你給我倒咖啡,然後丫頭打電話過來,然後……就這樣了。」
原以為不想不提,事情就會過去,誰知道才說了兩句,那天的情景浮上心頭,她想起那杯冷掉的黑咖啡,胸口就隱隱扯痛,彷彿有碗大的裂縫汩汩地滲出鮮血,酸澀的滋味充斥在唇舌間。
「這是我弄的?」杜岢易不敢置信地望住她,眉頭擰得好緊,大有砍自己兩刀的街動。
「沒事,別在意,是醫生包得太誇張。」她把手縮回來,放在背後。
「已經很久了,為什麼還包這麼誇張?」他直指出事實,果然腦袋比別人好,一看就看出問題。
「有點重複感染,不談那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重頭戲來了,心在胸口擂鼓,一陣陣敲得她頭暈,她很害怕也很緊張,她憂心他的反應是自己預估的那樣,害怕他不要孩子,和她想像中一樣。
「什麼事?」他想不出有什麼比她受傷更重要的事。
深吸氣,姚子夜快速讓四個字滑過嘴皮,「我懷孕了。」
震驚、恐慌、懊悔……無數情緒在他的臉上交織張揚,他盯住她,微張口,卻好半晌說不出話,就這樣,兩個人僵立在樓梯旁。
許許多多的問題瞬地躍入腦海裡,紛雜、亂章,亂得他的理智盡失。
很久很久,久到他連時間過去多長都沒有概念,他只能看著她、望著她,發不出半點聲響。
他們才十九歲,年輕的他們可以提供孩子什麼樣的生活與教養?
他會不會長成另一個渴望父母專注疼愛的杜岢易或姚子夜?如果十九歲的他們沒有共同未來,孩子該怎麼辦?他能為了孩子而綁住子夜一生,像父母親為他做的那樣?
「你想留下他嗎?」
終於他開口了,卻丟出一個無情的問題,像冰水,狠狠地往她頭上澆,凍得她嘴唇發紫,這回,她連微笑都擠不出來。
「我想聽聽你的說法。」她壓壓腹部,把滿腹委屈壓抑隱藏,刻意讓聲調淡漠得一如平常。
他能有什麼說法?他想要孩子啊,那是一個生命、是他的骨血,他怎麼可能不要?
問題是,他哪有資格要他。
杜岢易背過身,緊握的拳頭像在抗議什麼似的。只是背影,姚子夜已經看見他的憤怒。
在生氣她嗎?氣她沒做好保護措施,還是懊悔不該帶那瓶紅酒,讓那個旅行放縱過度?好吧,錯都算在她頭上,她可以拒絕他的,是貪心惹禍,那一刻,她真的不想只做他的朋友。
岢易背著她,沒發現她也很軟弱、很恐慌,她的篤定和驕傲都是假的,他不知道她多想靠上他的背,從身後圈起他的腰,哭著說:「我真的好害怕。」
但是,他與丫頭的親暱讓她卻步,他的憤怒讓她不自覺後退,她想,他肯定很恨她。
女人真是禍水,國二有個女生用跳樓來逼出他的罪惡感,高三又有個女生用孩子的命來迫害他。他怎麼可能不恨?
全是她的錯,明知道他和丫頭才是一對,偏要加入中間,終是嘗到苦果了吧,若是不放縱、若是謹守份際,他還會當她是好朋友,現在呢……通通毀了,老話說得好,自作孽不可活。
愛上他,是天大地大的錯,偏她還要寫出那封毫無自尊的信,偏她還要任慾望無止境蔓延,偏是還要為他,賭上未來四年……
姚子夜,你不值得同情!
終於,他回過頭,捏緊的拳頭放鬆了,大手搭在她肩上,他的手是冰的,帶著些微濕氣,他的臉嚴肅得讓她認不得,而他嘴裡吐出來的字句,凍死了她全身上下千萬個細胞。
「我們才十九歲,沒有成熟到可以負擔一個家庭、一個孩子,我們要念大學、要上研究所,我們要出社會、要工作,目前的你我甚至連自己都養不起……」
話說到這裡,她聽懂了,心迅速往下沉入地心,任岩漿燒灼焚化,疼痛從牙齦間漫開,緊咬的牙關咬住不能出口的哀號。
「子夜,你那麼優秀,不該讓一個孩子限制未來,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況且我們生下他,對他不公平,我們沒辦法全心全意愛他、照顧他,他不應該在父母親缺席的情況下誕生……」
缺席?說的好,他不想參與,只想缺席……
心焦了、碎了,她愣愣地看著他張張闔闔的嘴巴,再也聽不進他又說了什麼。
沒錯,他的話是真理、是最正確的考量,只是,不該由他來說,他給的生命,怎能由他來當劊子手?
可憐的寶寶,未成形就被判處死刑,這是個多麼殘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