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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文 / 樓雨晴

    「那你為什麼哭?」

    她哭了嗎?由母親伸來的手,看到一片濕意,她才留意到臉頰泛涼。

    「那是因為、因為……媽媽,我其實有一點點難過他不要我們的小孩,雖然我很年輕、什麼都不懂,可是我會努力去學習怎麼當一個好媽媽、好妻子,他為什麼不要娶我?我以為……他是打算要娶我的,才會對我那樣……可是、可是……他說他很彷徨……他真的不是不愛我,只是時機不對,他還不確定要定入婚姻而已……我相信他……」

    母親沒有說話,只是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撫摸她的頭。

    聽不懂嗎?她也沒期望過母親能理解,只是像全天下的孩子一樣,無助難過、沒有地方可去時,就會想躲進媽媽懷抱裡而已。

    以為母親又陷入恍惚,但是許久過後,輕輕柔柔的嗓音開口道:「你要是真的相信他的說法,為什麼會那麼傷心?」

    她答不上話來。

    其實,潛意識裡,她根本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張慧容眼底有無盡的瞭解,跟她要了齒梳、鏡子,好細心、好溫柔地一遍遍梳理女兒的頭髮,綁了她以前最愛的公主頭,再細細描繪唇型,妝點困脂色。

    「寶貝,你長得很標緻喔!媽媽常常在想,這樣對你到底好還是不好……」張慧容輕輕哼道。

    張宛心難過得鼻頭發酸。

    母親已經很久沒有替她梳發,認真瞧瞧她長什麼樣子了。

    「看看,你長得多像我,可是媽媽自己的感情路,也是走得一團糟,這輩子都毀了……女人啊,真的一點錯都不能犯,片刻失足,代價就是一輩子了,你知道嗎?」

    「媽媽,你恨我嗎?」她也是母親人生中的錯誤、拖累她一輩子的兇手之一。

    張慧容沒有回答,眼眸微微恍惚,似乎又陷入自身的世界中,呢喃聲輕得幾乎聽不見。「孩子,我不求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找一個真正愛你的男人,貧富不重要,讓他珍惜你,給你一個穩定的依靠,這樣就夠了。連你們的孩子都不愛的人,又怎麼會愛你?」

    只有這個時候,她會覺得,母親根本沒有瘋,她比誰都清醒。

    幾乎全世界都在告訴她,這個男人沒有多愛她、她有多一廂情願,現在,連母親都這樣說。

    那一天晚上,她接到療養院打來的電話——母親割腕輕生,用的是當天下午從她這裡拿到,預先藏起的小梳妝鏡。

    後來的許多年,她常常懷疑,母親其實早有預謀要結束生命,那一日難得神智清醒與她說了那麼多的話,是在與她訣別,表達一個母親最後對女兒的關懷與叮嚀。

    至於母親恨不恨她?是不是與父親一樣,也希望她與徐靖軒分手?太多太多的疑問,她再也沒有機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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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她人生中,最晦暗的時期。

    那一段時間,發生太多事,早已超出她所能負荷的,母親的死、意外擁有又失去的小孩、全世界的否定、看不見前景的感情……她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去堅持什麼。

    幾乎失去所有的她,很累很累,放任感情轉淡,放任兩人漸行漸遠,最終連交集的話題都沒有。

    畢業典禮過後,她向他提出分手,那樣的痛苦,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熬下去。

    而他,不做任何的努力,輕易地放棄了她。

    她承認,她其實也在賭,用全部的感情下注,賭他還有沒有一點點在乎她。

    姊姊得知她分手、母親又過世,放心不下她,強迫她搬回杜家大宅。

    她怕徐靖軒找不到她,於是回去。

    事實證明,她輸得很慘,剛分手的那一年,她一直在等,卻等不到他。

    他連一丁點挽回的念頭都沒有。

    於是她逼自己徹底死心,放掉這一段,重新開始,用新的感情來努力忘掉這個男人。

    十年下來,她以為自己做得很成功,卻在重逢時,依然能夠被他輕易地影響情緒。其實,感情不曾放掉,只是藏得太深。

    淚水一滴又一滴,滴在深濃的墨色咖啡裡。

    一塊手帕遞來,她愕然仰首,記憶中一直盼不到的那個人,就站在她面前。

    「許嘉貞打電話給我,說你心情似乎不太好,怎麼了?」徐靖軒坐到她身邊,溫溫地說。

    他的態度,像是她不曾做過那些傷人的言行,她有些迷惑。「你……不生氣嗎?」

    「有一點。」長指將她的發勾向耳後,他仔細拭乾她眼角殘淚。「但是我更在意你過得好不好。」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吃那麼少?難怪沒幾天就瘦一圈。」

    那是因為最近孕吐情形嚴重,看見什麼都沒胃口……

    他將鬆餅切成一塊塊,輕聲誘哄。「再吃一點好不好?」

    「你……不要這樣……」別那麼溫柔,那會讓她依賴沈迷,離不開他。

    徐靖軒看穿她的掙扎,輕聲歎息。「就算他無法善待你,你還是不願意回來嗎?」

    「你……」他這樣說,好像……

    她微慌,不敢妄加揣測,自作多情。

    「宛心,我還在等你。」

    他真的是那個意思!

    十年前分手,她留有餘地,他沒來。

    十年後分手,她不留餘地,他卻來了。

    「為什麼……」他這樣說,好像用情極深,怎麼也走不開的樣子,這種心情一直以來都是她在嘗的,她一直以為,他沒有那麼非她不可。

    可是,他卻說只要她想回頭,他永遠在。她不懂,她已經不懂他了……

    「宛心?」他還在等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你讓我想一想……」他完全偏離她預設劇本的脫軌演出,亂了她原先的計劃,她心亂如麻,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他。

    可以嗎?她可以再懷抱一次期望嗎?他這次真的確定要跟她定一輩子嗎?她已經沒有任何賭本,輸不起了……

    「好,你可以想,想清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他如是說。

    第九章

    一個禮拜過去,她拿不定主意,猶豫著,始終撥不出那通電話。

    第一次做產檢,看見別人的丈夫亦步亦趨陪伴在側,她心房酸酸的,好希望他在她身邊。

    清晨孕吐,難受到站不起來,好想耍賴不去上班,那時也好希望他能在她身邊。

    看見任何食物都沒胃口,整個人憔悴了,好想念那道輕聲慰哄著:『快吃,吃不完再跟我說一聲』的語氣,希望他在身邊。

    第一次照超音波,看見肚子裡未成形的小胚胎時,她好想和他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悅。

    無時無刻,她都想著他,希望他能夠在她身邊。

    一天清晨醒來,發現下體輕微出血,她嚇到了,趕緊去醫院。

    醫生說,可能是生活忙碌,加上壓力太大造成的子宮收縮,替她打了一劑安胎針。

    躺在醫院裡,她好無助,那時,忽然有些懂了他當年的遲疑。

    無論做好再足夠的心理準備,要一個人承擔,孕育一個新生命畢竟不是容易的事,有許多想像不到、超出能力範圍的困難要面對,就像當時才二十歲、年輕的他與她一樣,不見得應付得了。

    他只是想太深、考量得太遠、顧慮的是現實層面,不見得是不在乎她,不願負責。

    她想了一個晚上,拿著手機反覆猶豫該不該撥號,它先了一步響起。

    「宛心,快來醫院,爸出事了!」杜宛儀急促的聲律敲進耳膜,震得她腦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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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足有四年的時間,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的交談,因為一開口,總是爭執,他無法認同她的言行,她無法認同他的價值觀,最後,幾乎不往來了。

    沒有想到,再一次見面,會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心肌梗塞?!發心臟衰竭,事發突然,沒人預料得到。

    他說,他想見她……

    匆匆趕到加護病房,她膽怯地不敢上前。

    自從十多年前,為了徐靖軒而違背父親、令他徹底失望後,她就不曾再指望他會原諒她,那為什麼在這一刻,他唯一想見的人,會是她?

    「心、心……」

    他好久沒這麼叫她了。豆大的淚珠跌出眼眶,她不再遲疑,上前握住父親顫抖的手。

    他從未有過如此軟弱的一面。小時候,她好崇拜他,覺得爸爸無所不能,天大的事情都扛得起來,不像現在,連舉個手都做不到……

    「你想說什麼?」她忍住哽咽,傾身聆聽。

    「你……和十年前……那個渾蛋……」

    「你想叫我離開他,是不是?」她記得,他好反對她與徐靖軒在一起。

    「是不是……你……懷孕……」

    「對。」她想,是姊姊告訴他的吧。「還是,你希望我別生下來?」

    「我……希望……希望……」他喘息,臉色白得發紫。

    「什麼?」她屏住呼吸,全神貫注。

    當那輕不可聞的呢喃飄進耳畔,她眼淚潰堤,洶湧地淹沒了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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