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季可薔
她緊咬牙關,黯然難語,不願承認,卻也不能自信地否認。
莫禮儀見女兒眼神陰晴不定,知她內心陷入天人交戰,憐惜地撫摸她冰涼的粉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來我們家提親那天,究竟跟我聊了些什麼嗎?」
「……」
「他跟我說,他爸爸是個搶劫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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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是個搶劫犯。
自從母親死後,父親便一肩挑起養育他的重擔,父子倆的生活過得很不安定,三餐不繼,有一頓沒一頓。
父親原是建築工人,由於工地意外斷了一條臂膀,公司卻只賠了少少的慰問金,根本不夠過活,度過幾年潦倒不堪的日子後,連他的註冊費都繳不出來,父親絕望之餘,不惜艇而走險,趁夜持刀搶劫一家超商。
結果,跟店員扭打之際,不小心砍傷對方,店員其實只是輕傷,父親自己卻嚇壞了,發作急性心肌梗塞。
送到醫院急救時,值班的醫生聽說他是搶劫現行犯,愛理不理,甚至拋下他,先行為另一位後到的病人開刀。
短短幾分鐘的延誤,便奪去父親一條性命。
戴醒仁緊緊掐握掌心,將滿腔悔恨密密包裹在拳頭裡。得知父親病逝的那一刻,他年輕的拳頭便曾因搥牆而見血,當他知道,父親臨死前,手上依然緊拽著幾張百元大鈔,他的心也跟著淌血。
或許對別人而言,那不過是區區幾百元,不值得為此丟掉一條命,但他明白,對父親來說,那是唯一的、好不容易得來的希望。
所以他死也不放棄,即便遭受世人唾棄,也在所不惜。
因為那是他能夠留給兒子的,唯一的希望……
一股酸楚的浪潮驀地打上戴醒仁喉頭,他使勁咬牙,品嚐著那苦澀的滋味,不許自己落下一滴眼淚。
後來,那幾百塊自然必須歸還給超商,他並未從父親手上接下任何遺產,有的,只是濃濃的遺憾。
他恨自己,不曾回報過父親的恩情,他不算是個孝順的兒子,經常與父親頂嘴,甚至暗暗埋怨過父親的軟弱無能。
他知道父親做錯事了,犯錯的人就應該受罰,但也不至於必須以命償還吧?就因為他是個搶劫犯,所以不值得救?
當時,沒人對命在旦夕的父親伸出援手,而他立下重誓,如果誰都不救,那麼,就由他來,讓他這個做兒子的,親手拯救父親——
這是他,成為醫生的原點。
她能夠理解嗎?他不是為了一個犯人寧願丟下她,而是他走不開,不能為了私情背棄理想……
「她還是不肯見你。」
這天,莫禮儀在醫院董事長辦公室召見戴醒仁,轉達女兒的意願。
他木然佇立原地,像一座冰凝的雕像,尋不出一絲生氣。
「我跟她爸都勸過她幾回了,可她說什麼也不聽。她脾氣很倔,我們也不敢太強逼她。」莫禮儀頓了頓,唇角扯開苦笑。「你知道她以前曾經叛逆過嗎?那時候也是我們逼她太緊,結果把她逼去跟一群朋友喝酒飆車,差點玩掉一條命。」
戴醒仁聞言,悚然大驚。
「傳雅個性就是這樣,她很有主見,她想做的事誰也擋不了,不想做的事也沒人能強迫。」
他能瞭解,他的妻子似乎具有某種類似戰神的特質,凜然不可侵。
「所以,你暫時到美國去吧!」莫禮儀沈靜地提議。
「什麼?」他震撼地瞪視丈母娘。
「你考過USMLE(美國醫生執照考試),對吧?」她朝他暖暖一笑,遞給他一份資料。「這家醫院在華盛頓DC,跟我們關係很不錯,你去那邊受訓吧!那附近有好幾家大學醫學中心,你可以跟那邊的醫生、教授多多交流,一定會獲益良多的。」
要他……去美國?戴醒仁惶然,心跳狂野。
「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很好的學習機會。」
「可是傳雅……」這代表他不能再見到自己的妻子了嗎?
「傳雅說,如果我們再逼她見你,她寧願跟你離婚,你總不想走到這一步吧?」莫禮儀柔聲勸道。「不如你們先分居一陣子,等傳雅冷靜下來,再看看怎麼辦吧,至少比離婚好,對不對?」
他啞然,良久,才勉強從齒縫間逼出嘶啞的嗓音。「她就那麼……恨我嗎?」
「她說她沒辦法原諒你。」莫禮儀輕輕歎息。
而那聲歎息,猶如一根綿長的鋼絲,圈束他喉頭,慢慢地、一分一分地勒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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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把你老公放逐去美國?」
一個星期後,簡藝安前來莫家探望好友,莫傳雅坐在乳白色演奏琴前,玉手流暢地撫弄琴鍵,奏出一首抒情風格的樂曲。
筒藝安不可思議地瞪她,懷疑她怎還能如此鎮定地彈琴?她的丈夫今天就要飛離台灣了,她一點都不在乎嗎?
待好友一曲彈畢,簡藝安將一本筆記擱到她面前。「這個,是他要我交給你的。」
她漠然瞥一眼,並不接過。
「他說他會寫e-mail給你,如果你願意見他,可以隨時寫信或打電話給他,他會立刻飛回來,他還拜託我,只要你有任何原諒他的意思,就馬上Call他。」簡藝安轉述戴醒仁的叮嚀,一面仔細觀察好友的神情,不放過她表情任何一絲變化。
但她一張麗顏似是凝了霜,冰冷得令人心寒。
「他其實很關心你的,傳雅。」簡藝安忍不住為戴醒仁說話。「我想他應該愛著你,你真的忍心就這樣趕走他嗎?」
她別過雪白的臉蛋。
驀地,一陣短促的鈐音響起,簡藝安取出手機點閱簡訊。「是你老公傳來的,他說他到機場了。」
莫傳雅聞言,嬌軀明顯微微震顫,卻仍是倔強地抿著唇。「那又怎樣?」
「你不去追他嗎?」簡藝安焦灼地相勸。「不要以為短暫的分離沒關係,誰知道他會去幾年?或許他再回來時已經物是人非,或許你們將永遠地錯過,你能夠忍受那種情形發生嗎?你好好想想,真的可以放手讓他走嗎?」
「我不想見到他。」莫傳雅澀澀地低語,面對好友一連串的苦苦逼問,她仍是神情淡漠。「現在的我,沒辦法跟他當夫妻。」
「你不後悔嗎?」
「我從來不後侮。」
「你這笨蛋!」簡藝安氣急敗壞。她並非有意責備,只是感到心疼,明知好友是如何愛戀自己的丈夫,她不明白為何這對夫妻非要鬧到兩地分居?「我就不相信你不會想他,不錯,孩子是沒了,我知道你很氣他自作主張,可你們以後還可以再生,何必鬧成這樣?」
「你不懂。」莫傳雅憂傷地咬唇。「不只是寶寶的問題而已。」
「那還有什麼問題?」
她悵然不答,自顧自地又撫琴彈奏起來,這回是一首淒婉的小調,聞者痛心。
半小時後,她送走仍是憂心忡忡的簡藝安,這才拾起他轉托送來的筆記本,遲疑著不敢打開。
許久,她才顫抖地翻開封面,只看一眼,眸海便孕育剔透的淚珠。
那是他為她親手繪製的蛋炒飯食譜,他詳盡地說明了每一個步驟,用彩色鉛筆畫出每一種材料,讓她能夠一目瞭然。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做來吃吧。
他在最後,如是留話,還簽了名。
她撫摸那蒼勁有力的落款。他的字並不漂亮,有些潦草,可她輕輕觸碰著,卻是每一筆每一劃都如火,烙進指尖,焚刻心版。
「醒仁,醒仁……」她喃喃喚著丈夫的名,喉間驀地湧上一波酸楚,霎時,她抱緊筆記,軟跪在地,嚶嚶啜泣。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淚依然無法乾涸,她拚命凝聚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稍稍抑住悲傷,然後,她茫然望向窗外,目光越過迷離夜色,追上某道她親手放逐的身影。
「沒問題,我不會有事的。」她心碎地呢喃。「不管我們分開幾年,不管你離我多遠,我都一定熬得過,一定可以……」
因為她是最強的女人。
第七章
五年後
這天,桃園國際機場起了一陣騷動,記者們紛紛卡位,試圖取得一個好位置,迎接返抵國門的新銳醫生。
他回台灣,是為了替商界傳奇女強人莫方詩綺開刀。年邁高齡的老人家,因為多條心血管阻塞,亟需進行多重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但她健康情況不佳,腎臟也有毛病,若是手術過程稍有差池,極有可能引發器官衰竭,一命嗚呼。
為她動刀,必須快、狠、準,不能有絲毫猶豫,而不久前才在美國創下最短時間成功完成多重冠狀動脈繞道手術紀錄的戴醒仁,正是執刀醫生的最佳人選。
為了挽救老人家一條性命,莫家人特地迎回這位近年來在國際嶄露頭角的年輕醫生,但這還不構成記者們追逐採訪的要素,真正令他們瘋狂的是戴醒仁兼具莫家女婿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