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季可薔
莫傳雅目送他那桀騖不馴的背影,櫻唇飛揚笑弧,明眸瑩瑩,點亮讚賞。
她欣賞這個年輕醫生,在所有人都不得不討好這個乖張的老頭時,只有他膽敢與權威作對。
但會不會是他太孤陋寡聞,不曉得這個不起眼的老頭下星期經過投票後,很可能成為國會的新任副院長?
「戴醒仁,我很想知道……」她似笑非笑地低喃。「當你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一個國會副院長,你還能這麼瀟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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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戴醒仁為心包填塞的病患進行過穿刺手術,又俐落地料理幾個傷患後,他再次回到急診室。
一個俊秀的年輕人迎上來,鏡片後的眸閃著清銳的光。「我們立委很生氣。」他淡淡地聲明。「他要我告訴你,他不會放過你的,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無聊!戴醒仁冷嗤。
助理看出他的不耐,輕聲一笑。「你不知道我們立委是誰吧?他可是下屆的立法院副院長,只要他吭一聲,你們院長也不得不低頭。」
「這個他剛剛已經警告過我了。」戴醒仁神情依然淡漠。
「你真的不介意?」助理好奇地盯著他。
「隨便他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戴醒仁哼了聲。「沒事的話請你離開,我還有很多傷患要處理。」
遭他無禮的對待,助理不但不生氣,反而主動伸出手。「我喜歡你,戴醫師。」
他不解地瞪著那只友誼之手。
「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而已。」助理和善地笑。「敝姓喬,喬旋,我想我們以後會有機會再見面的。」
說著,喬旋也不給他反應的時間,自作主張地握了他的手,便笑著離去。
簡直莫名其妙!
這是戴醒仁的結論。不管是那個高調猖狂的老立委,還是這個忽然對他示好的小助理,都令他感到厭煩。
事實上,這世上很少人不令他厭煩。自從考進醫學院後,他的人生除了醫學還是醫學,能勾起他興趣的永遠是病人或傷患,他不交朋友,跟同學的關係疏離,雖然短暫地跟幾個女生交往過,但最後總是不歡而散。
她們嫌他無趣,抱怨他不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她們身上,甚至經常忽視她們,她們從來都是主動纏上他,然後又飄然離去。
他其實無所謂,她們來的時候既不能打動他的心,走的時候當然也無法給他傷痛,他只是覺得厭倦,為何總是有人要這樣浪費他寶貴的時間?
現在更奇怪了,居然有個年輕男子說要跟他做朋友,連跟他一起工作的醫院同事都受不了他了,那個喬旋是看上他哪一點?他可沒有同性戀的傾向!
「呿。」一聲短促的笑音很不禮貌地跳進他耳殼。
他擰眉,很不悅地轉向一個相貌秀美的女孩,她看來比他小幾歲,墨發柔柔地垂瀉玉頸,一雙明亮大眼,靈動有神。
「看你的表情,好像怕自己被變態纏上了,真有趣。」她甜甜地評論,嗓音宛如敲響一串水晶風鈴,叮咚悅耳。
有趣?他瞪著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怪女孩。從小到大,沒人認為他有趣。
「你是誰?」他粗魯地質問。
「我姓莫。」就像他只回給那個老立委一個姓,她也同樣矜持地回他。「我是記者。」
記者?一聽她報出身份,戴醒仁就像大部分民眾一樣,直想退避三尺。「這裡沒有值得你報導的消息,莫小姐。」
「誰說沒有?」莫傳雅歪著臉蛋,笑著打量他。「我剛好就覺得你剛剛以小蝦米的姿態對抗那個大鯨魚立委,這種感人肺腑的新聞,應該很值得報導。」
「無聊。」這是他的反應。「快滾吧,別在這裡礙事。」
他撂下話,不再多看她一眼,逕自在急診室來回奔波,診治傷患。
她卻不肯離開,一直輕盈地跟在他身後,好奇地張望。
「還不快滾?」他回頭看見她,沒好氣地喝斥。「難道非要我請警衛來架你離開?」
「只是看看而已。」她開啟和平談判。「我保證不會妨礙你。」
「你在這裡就已經構成妨礙了。」他神態嚴酷。
通常看到他這副表情,識相的都會趕快摸鼻子閃人,就連他的同事也不例外,可她卻只是回他一朵燦爛的笑。
這是在跟他耍無賴嗎?
戴醒仁慍怒,猛然站起身,不由分說地箝握她臂膀,想將她架離急診室,但他剛觸及她,她倏地揪攏的眉宇便令他驚覺情況不對。
「怎麼了?你手受傷了?」他沈聲問。
「沒事,只是不小心撞到而已。」她滿不在乎地回應,努力保持微笑。
他白她一眼,捲起她衣袖察看,她右肘關節處瘀青,他捏了捏,她倏地倒吸口氣。
「差點脫臼。」他厲聲指責。「你受傷了都不會說一聲嗎?」
「小傷而已。」她氣息急促,強忍痛楚。「這裡還有更多比我更需要醫治的傷患——」
「那也不表示你可以輕忽自己!」他打斷她。「過來這邊坐下,我幫你看看。」
她聞言,驚異地望他。「不用了,只是小傷,我等下再請哪個護士幫我看就行了。」她這種程度的傷,跟那個老立委,應該算是同一個等級吧?哪好意思麻煩他這個住院醫師,尤其現在急診室如此欠缺人手。
「我叫你坐下!」他不容置疑地命令。
好霸道的男人。
莫傳雅微微嘟嘴,見他神色不愉,不再推辭,乖乖坐在她面前,由他為自己診療。
他態度機車,言語粗率,人際關係肯定有問題,但在為病患療傷時,卻是動作輕柔,專注而謹慎。
莫傳雅怔怔地望著他認真的神情,心韻莫名地漏跳一拍,胸口彷彿飛來一隻蝴蝶,輕輕地拍翅膀。
她聰慧地發現,面前這個人或許不是個溫柔的好男人,卻絕對是個體貼的好醫生,當他的病人很可能比當他的朋友更幸福,因為能得到他全心全意的照料。
幾分鐘後,他便將她受傷的手肘以繃帶固定,用三角巾托起。
「又沒有真的脫臼,有必要包成這樣嗎?」她無奈地瞪自己的手。
「以你現在的狀況,隨時可能脫臼,這是為了防止你亂動。」他解釋。「過兩天你自己再拆下來吧。」
她揚眸望他,調皮地眨眨眼。「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戴醫師。」
「什麼意思?」他蹙眉。
「因為怕我寫出對貴醫院不利的報導,所以就這樣把我的右手牢牢捆住,讓我不能拿筆也不能打字,一個字都沒辦法寫,這就是你的陰謀,對吧?」
「你——」他瞪她,霎時有些舉棋不定,不確定自己該斥罵她這玩笑開得無聊,還是因她的幽默感而發笑。
他猶豫幾秒,接著,是對自己的猶豫感到強烈郁惱。
他竟為一個女人遲疑了,這實在有違他平常待人處事的原則,他不笑的,至少不會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笑。
但他的人生有發生過什麼值得笑的大事嗎?他又想不出來。
「沒事了,你可以滾了。」當他不再把她當病人後,他說話的口氣又令人著惱起來。
莫傳雅奉送他一枚白眼。「你就不能斯文有禮地說一句:莫小姐,請你回家好好休息,過兩天再來醫院複診——你有沒想過,如果你這麼說,我可能就會很甘願地離開?」
「無聊。」他發自內心地冷哼,傲慢地揚起他剛硬不討喜的下頷。
她現在可以肯定,「無聊」就是他的口頭禪,而他之所以會養成說這句口頭禪的習慣,或許就是因為他的人生真的很無聊。
她可不會同情一個自作孽的男人。
「再見,戴醫師。」她翩然起身,姿態優雅,微笑矜貴。「我會再來複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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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和恩醫院」外科主任熊建明將自己最看重的愛徒叫進辦公室,狠狠地訓斥他一頓。
「看看你又闖了什麼禍了?!」咆哮聲響徹整間辦公室。「這次是國會副院長?拜託你饒了我吧!醒仁,你就不能安分點嗎?」
戴醒仁無言,站成一座冰凝的雕像,靜立在師長面前聽訓。熊建明是他在醫學院唸書時的指導教授,醫術超群,性格熱血,是他唯一真正尊敬的老師。
當初他會從大學醫院轉來這家私人醫院工作,也是因為這位老教授大力引薦。
「你知道這兩年你替我惹了多少麻煩嗎?一般外科、重建外科、胸腔外科、腦外科、急診室……沒錯,每個你輪訓過的地方,都對你的表現大為驚歎,你也的確很有才華,天生就是外科醫生的料,我還想將你栽培成台灣最頂尖的心血管醫生,可你猜怎麼樣?每個你待過的地方也都會來跟我抱怨,說你一點團隊精神也沒有,孤僻高傲,我行我素,大家都討厭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當然明白,很清楚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物。戴醒仁自嘲地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