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雷恩那
今晚,她在一座大莊院迷了路,遇到一個叫作「阿奇」的男人。
阿奇真是挺奇的,不來邀她飲酒賞月,卻邀她一塊兒餵馬嗎?
心緒浮動,她仍一臉靜謐,僅勾唇頷首。
「馬無夜草不肥,阿奇大爺若日日送上帶露夜草,養的馬肯定肥壯得很,怎能不跟去瞧瞧?」
聽到應允,他像是極歡喜,一時間不能克制,粗獷大臉被一抹笑擺佈得眼瞇嘴開,他雙唇張張合合,抿著、舔著、咧著,歡喜得想多說什麼,偏口拙得很,最後卻道——
「妳、妳別喊我大爺,千萬不要啊,我……我是阿奇而已。」
他顴骨上古怪的暗紫色有加深的跡象。
頭一甩,他跨步走過她身旁,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似的,他逕自往前走,邊拋出話。「來吧,我給妳看我養的白雪駒。」
朱拂曉打量著那寬肩窄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抿抿唇,直到他消失在轉角處,她才深吸口氣快步跟去。
走過轉角,石牆的另一邊豁然開朗。
除了一大排搭建得相當扎實的馬廄,院內空地上還擺著為數不少的曬藥架,入鼻的氣味混著藥香、草腥和馬匹氣味,似乎還夾雜更多東西,但朱拂曉沒心思細分,她瞥見馬廄內的五匹白雪駿馬後,人便被勾了魂似的,只懂得癡癡走到廄槽前,眸光癡癡瞧著,隔著粗圓木欄,不自覺癡癡地伸出手。
「小心!」阿奇低叫了聲,忙擱下水桶和青草,搶步過來,大掌包住她快要碰到馬頭的柔荑。
「我只是想摸摸牠——啊!」她陡然驚呼,因那顆巨大馬頭突然一甩,長鬃如流蘇,美則美矣,哪知牠下一瞬竟張大馬嘴,壞脾氣地撲咬過來!
阿奇反應甚快,抱著她疾退一大步。
「沒事吧?有沒有怎樣?受傷了嗎?」他急得直皺眉,拉著她的小手翻來覆去地拚命察看。
朱拂曉也不抽手,柔順地由著他擺佈。
天曉得,她骨子裡根本沒幾分柔順的味兒,更別說在男人面前,就算有,也是裝出來的多些,然而此時此刻,她柔順得很甘願,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玩意兒橫在她與阿奇之間。
阿奇的手好大、好暖,掌心厚實,指節明顯。
阿奇的力氣該是強大的,擔心傷著她,那雙粗糙巨掌捧著她小手的方式太過小心翼翼,翻看她小手的動作未免也太笨拙,拙得讓她潤指不自禁動了動,指尖突生怪異的麻癢,竟想用力反握他。
好怪。今晚的她很怪。她遇上一個怪人。
她朱拂曉不會對任何男人主動。
她從來不需要,亦從未想過。
此時她卻在忍,不知道為何要忍,一時間也弄不明白忍些什麼,就是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靜靜重複著,把胸房亂鬧的無名物使勁按捺下來。
她一直瞅著他,直勾勾看著,阿奇皺緊眉峰,寬額真滲出豆大汗珠,她難以理解自個兒的心思,只覺有股暖流在肚腹裡打漩渦,熱得她額面也要冒汗。
「你的手有我兩倍大呢,你大手一裹,把我的手全裹實了,倘若真被咬中,那也得先咬到你啊!」
一急就顧不得許多的阿奇終於抬起頭,見姑娘好笑地拿他直瞧,他方顎一收,丟開燙手山芋般,忙放掉被他抓得熱呼呼的秀荑。
朱拂曉柳眉輕佻,笑出聲,心想,多少男人奉上大把銀子,就為親近她、與她說上幾句,眼前這個卻不懂得多把握嗎?
「……沒、沒事就好。」嘟囔了聲,阿奇搔搔頭又抓抓大耳,突然發癢似的,忍不住還抓了抓頸側。
他轉身提起木桶,把清水倒進水槽內,邊道:「這幾匹白雪駒野性未馴,才逮住一個多月,現下又發著脾氣,見著什麼就咬,妳別太靠近。」
「阿奇,牠們真美。」她輕聲讚歎,著迷地發現白馬的皮毛竟流動銀光。「是你抓到牠們的嗎?」邊問著,她鳳眸瞥向勞動中的男人,見他動作頓了頓,這極短的一瞬,他淡斂雙目的神態讓她頸後微繃,這模糊感覺一閃即逝,快得教她不及多想,她再次瞧見阿奇發亮的牙。唉,他這楞頭青般的憨笑,實在讓人很想鬧鬧他!
「是主人家親手逮到的,在野原上追了三天三夜,最後才用繫著繩套的長桿子把馬套住。」阿奇把青草一層層熟練地攤進木槽內,白馬低頭大快朵頤了,他大手越過橫欄撫著馬頸,順著一綹綹的銀亮長鬃,不好意思地道:「我就只是負責餵飽牠們,哪有套野馬的本事。」
朱拂曉有些捉弄地笑道:「你把牠們照顧得很好,瞧,馬兒沒衝你發脾氣,你那隻手挺安全的呢!」
「我的手沒妳的香氣,妳全身香噴噴,牠們肯定想咬的——」他不經意的語氣驀然頓住,猛地轉過頭看向她,神情大窘,兩眼瞪得好圓。「呃……我是說,牠們全是雄馬,帶把兒的,往後要用來配種,嗅到姑娘家的香味自然火上添油,然後……然後……」說不下去了,他像是脹紅了臉。
這會子,朱拂曉不僅是笑,還笑彎了柳腰,銀鈴般清脆的笑音在月夜裡蕩漾開來。
阿奇窘得抓頭、搔耳又摳下巴,渾身遭螞蟻爬過似的。
「妳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妳、妳很香,馬兒嗅到妳的香味,就受不住,心肝怦怦跳……馬兒牠們……牠們……唉,我不知道自個兒究竟說些什麼啊!」他無奈大歎,顴骨顏色更濃,直想把自己掄去撞牆。
笑聲終於稍歇,朱拂曉水瞳閃亮亮,螓首略頷。「阿奇,我曉得你的意思。」
「不是的、不是的!我沒那意思,我其實——」
「阿奇,你瞧!」她突然揚高的語氣阻斷男人苦惱的辯駁。
阿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幽夜中,一個發亮的小光點從木槽裡冉冉飛昇,然後慢騰騰地蕩出馬廄。
「是一隻流螢呢!你瞧見沒?」朱拂曉驚喜地屏住呼息。
前一刻的窘迫所引起的熱氣似乎還留在頰面上,阿奇怔怔地看著那隻小火蟲,再怔怔地看著身旁女子純然欣喜的眉眸,目中的溫和湛了湛,把什麼重新掩實了。
他低唔一聲,晃著腦袋,訥訥道:「該是藏在青草裡一塊兒被我帶進來的,這時節,河邊草坡那兒有很多,入了夜,全在草叢間一閃一閃的。」
「是嗎?那當真好……」她眸光仍隨著高低起伏的小亮點兒遊走,很理所當然地接著道:「我明晚跟你一塊兒到河邊割夜草去。」
「嗄?!」傻大個兒瞠目結舌,愣在原地。
「就這麼說定了。咦?阿奇,那兒還有兩隻!」
我行我素慣了,朱拂曉也不睬他有何反應,見另一端又有流螢閃爍,她開心地跑近,想看得更清楚些。
後院馬廄這兒堆的東西太多,成捆的乾草料、一篩篩的草藥,以及各式各樣的大小器具,此時夜已深,加上她兩眼只顧著盯住那些小光點,一個不留神,她也不知自個兒踩到什麼,又或者絆著什麼,足下一拐,整個人朝前撲倒。
她聽到一連串聲響——匆促的腳步聲、有東西砰地倒落、粗重的悶哼。
她沒發出驚呼,一跌倒,身子立即保護性地縮成一團,兩袖抱住自個兒腦袋瓜。
儘管摔得挺結實的,卻沒感到太明顯的疼痛,她靜吁口氣,悄悄掀睫,意識到身下攤著一層柔軟乾草,多少抵掉跌倒的勁道,至於她身上……
一幕陰影完全覆住她,男人兩臂分別撐在她肩膀上方,雙膝跪伏,高大身軀懸宕在她上面,他沒有碰觸到她,僅有幾縷散亂的黑髮蕩到她腮畔。
「阿奇……」她著迷於男人此時的眉目,深沈凝注,要看見她心底一般。
從沒誰這樣看過她,光是眼神交會,足能往她胸中興起無端的意念,覺得可以不交一句、沉默對望,而所有的迷惑皆耐人尋味。
腮畔忽地微癢濕暖,她下意識探手摸去,觸覺黏稠,鼻尖飄進有別於草青的腥味……是血!
有血沿著他的散發滴落,沾上她的臉了!
她瞥見近身處倒著一把鐵耙和一支握柄粗圓的三角鐵叉。
「你受傷了!」她連忙坐起,臉色凝重。
她一朝前挪動,阿奇隨即往後盤坐,他漫不經心地撩開散發,動動肩臂,似乎不太在意那些血究竟是從哪兒流出來。
「沒事。」深邃目光一轉溫定,他沒絲毫責怪意味,兩道笑渦深捺。「我皮厚肉粗,一點小傷不放在眼裡的。倒是妳……妳太嬌貴,若是被鐵耙、鐵叉給劃傷,那可不成。再說,我身強體壯,不怕砸、不怕疼,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往我背上砸,我挺得住,砸再多都不怕。」說到最後,竟有幾分想在姑娘家面前逞能的味道,他猛地拔背挺胸,眼角卻洩底地抽了抽。
「你真是……」真是什麼?朱拂曉咬咬唇,說不出內心話,那些話,或者連她也都尚未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