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凱琍
第一章
「阿妹仔,你是第一天來做工?」
「……是。」徐靜穎呆了一下才回答,沒想到自己二十五歲了還被喚作「阿妹仔」。
眼前這個戴著工程帽、大口罩和長手套的中年婦人,幾乎看不到臉,只露出一雙笑瞇的眼,眼角透露著歲月痕跡。
「做工不困難啦,只是剛做會比較累。」中年婦人說話有股地方口音,聽來很親切。「叫我黃媽,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
「多謝黃媽。」徐靜穎心想自己運氣不錯,第一天上班就遇到善心人士,現在的她非常需要好運,因為她正處於人生最低潮。
從小功課還不錯的她,離開家鄉到台北念大學,從師範學院畢業後,完成了一年實習,也順利考到執照,但在各校徵選教師的時候,不知是實力還是自信不夠,總是差了一、兩分而落選。
退而求其次的她當起代課老師,沒有自己的班級、沒有自己的桌子,像個顏色很淡的影子飄蕩著,如此過了兩年多,由於少子化和大環境的影響,代課的職缺越來越少,她的薪水變得不夠用,房租都快付不出來了。
「流浪教師」這名詞壓在她肩上,沉重而刺痛,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她仍是個失敗者,心態上也轉為自憐,一再婉拒同學聚會,在那些正職老師面前叫她怎麼抬頭?
眼看月底就要交房租,應徵其它工作也沒下文,她一咬牙,乾脆來當工人,日薪一千五,扣掉健保勞保團保等,只剩一千三百五,但還是值得,比餐廳或便利商店的時薪高多了,對於失業狀態邁入第四個月的她,能有份工作就是老天保佑了。
「阿妹仔,你看詳細。」黃媽的聲音喚回她的注意力。「這些油漆都要刮乾淨,不然過幾天要交屋不好看。」
「為什麼會有這些東西?」徐靜穎盯著地上的白色滴漆,她對蓋房子毫無概念,就跟一般人一樣,看到的總是已完工的建築物。
「師傅在刷油漆的時候,多少都會滴下來,現在房子等著驗收,我們要從頭到尾大掃除,人家才會高高興興的付錢啊!」黃媽拿出幾把刮刀,大大小小的,有長期使用的痕跡。
「原來如此。」
在黃媽的指導下,徐靜穎稍微有了點概念,他們的職稱是「清潔工」,跟那些木工、鐵工、水泥工不同,沒有專業性,只要有手有腳,誰都能做。
在施工過程中,不斷製造出各種垃圾,他們就負責清掃一切,平常看到的那些清爽的屋子,都是從一片混亂和塵土中誕生的,她這個沒人要的流浪教師,是否也能在工地裡找到自己的路?
一整個上午幾乎都在刮油漆,右手酸了換左手,左手疼了換右手,最後雙手都快廢了,等刮完地上的油漆,還要擦窗、掃地、洗廁所、清運垃圾,這棟大樓共有三十層,加上地下停車場,清潔工作多到無法想像。
不到半天功夫,徐靜穎已有領悟,一分錢一分力,高時薪的代價就是密集勞力,好處則是沒力氣多想,有助於平緩她受挫的心情,從講台走下來的過程中,她還需要些時間適應。
十一點半,一個身穿黑色套裝的女人拿著紙筆走過來,神情稍微有點不耐,聲音不只有點尖銳。「要訂午餐的快點來,有飯有面,老樣子,老周館!」
「老周館就在附近,包了我們的外送。」黃媽對新人解釋道:「她是曾主任的助理,我們吃喝領錢都找她,叫她錢嫂就好,她真的姓錢。」
徐靜穎點點頭,她在面試時看過這位女士,錢嫂對她當過老師的履歷哈哈大笑,讓她想忘也難。
「你中午要吃啥?還是要出去自己買?有些比較省的都自己帶便當。」
「不用了,我沒胃口。」徐靜穎只覺得渴,帶來的一瓶水快喝完了。
黃媽看她身上沒幾兩肉,當然搖頭反對。「不吃怎麼有力氣?我看你吃個乾麵好了,老周會放很多豆芽菜,再加個鹵蛋怎麼樣?只要三十塊,很便宜的!」
「好吧,謝謝。」徐靜穎不想辜負黃媽的好意。
大家各自點餐付錢,錢嫂不愧是錢嫂,算錢又快又準,末了不忘加一句警告:「繼續工作,十二點才能休息,別想混!」
「是。」眾人又開始幹活兒,拿人家的錢就得做人家的工,畢竟這年頭景氣不好,若不勤快點,下次工頭就不找他們嘍。
午休時間從十二點到一點,工人們四散在陰涼處,有的吃飯、有的睡覺,還有人偷偷在打牌!
黃媽搖頭說:「曾主任規定在工地不能抽煙、喝酒、打牌,要是被看到,他們就慘了。」
「曾主任是不是很嚴格?」徐靜穎不禁要擔心,如果她表現不合格怎麼辦?
「不是曾主任嚴格,是我們上面的頭家嚴格,擎宇營造很有名的,你不知道嗎?台灣的地王耶!」
帝王?地王?傻傻分不清楚的她只能說:「抱歉,我不太懂這些。」
「慢慢來,撐過去就是你的了。」黃媽做這行十多年了,剛開始也是什麼都不懂,隔行如隔山,有心肯做就行了。
「嗯。」徐靜穎也只能這麼想,苦盡總會甘來的。
六月的陽光正熾,偶爾一陣風吹來,卻是又熱又濕,畢竟工地不比教室,不可能開電扇或冷氣,她真能在這兒久留嗎?台北居大不易,或許她該回老家去?一個女人找不到工作,是否只能找張長期飯票?問題是,有誰會要這樣失敗的她?
種種想法在心中盤旋,她對著乾麵發呆,咀嚼了好久才吞下,正如人生的滋味,冷暖自知。
午休一結束,大家開始動工,徐靜穎比早上熟練許多,清潔工確實沒有太多技巧,只是要不斷賣力。
傍晚五點是下班時間,有人相約去喝酒吃飯,但大多數人只想回家,徐靜穎告別了黃媽,騎車半小時回到租屋處,完全沒想到晚餐的事,迅速洗個澡,頭髮還沒吹乾就躺平了。
倦意和酸疼一起湧上,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原來勞動是這麼回事,不能有絲毫馬虎,就是要拿體力換錢。
她自認並不嬌弱,但也談不上強壯,天曉得她能撐幾天?唉……生存從來都不是容易的,在茫茫人海中,她必須盡力站穩腳步,才不會被時代的浪潮淹沒,更不能等什麼貴人或王子出現,只有靠自己最實在。
夜漸漸深了,即使在睡夢中,她仍皺著眉頭,到底何時才能解開這份愁?
或許,就在她找回自信的時候吧!
隔天早上,徐靜穎幾乎爬不下床,除了四肢發軟,全身更是痛到極點,她懷疑自己發燒了,卻沒什麼感冒跡象,可能是忽然過度勞動,身體不免要抗議。
不管怎樣,她一定得撐下去!就像前輩黃媽說的,這份工作並不難,只是剛開始會比較累,黃媽的年紀大概有五十歲,她才二十五歲,怎能輕易認輸?
七點半,徐靜穎騎機車來到工地,算是提早了半小時,卻見黃媽已坐在門口吃早餐,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如此敬業精神讓人敬佩。
「阿妹仔,要不要吃包子?」黃媽熱情招呼她。
「多謝,我自己有準備。」為了省錢,徐靜穎自己做了三明治,就算沒胃口也得吃一點,否則怎有力氣應付一整天的勞動?
黃媽擦擦嘴角,笑問:「昨天回去有沒有很累?」
「嗯,真的很累,一下就睡著了。」
「一開始都是這樣啦,過幾天就會習慣。」
「我也是這麼希望。」
吃過早餐,兩人就開始幹活兒,雖說上班時間是八點,但先做也不算吃虧,若不好好表現,等時機不對就是第一個被淘汰的人。
徐靜穎不斷對自己做心理建設,她一定可以的,撐過去就是她的了……
然而力不從心,今天又特別悶熱,她拿下口罩讓自己呼吸,身體的酸疼還能忍受,頭暈的感覺卻很難克服,像是有人拿電鑽在鑽她的頭。
「阿妹仔,你臉色好白,要不要請假去看醫生?」黃媽瞧這個妹仔骨頭多於肉,怎麼看也不像做這行的料,但人人都有自己的甘苦,若不是為生活操煩,又怎會來做工?
「不用了,我沒事。」上工才第二天,徐靜穎不願也不能請假。
「你不要太勉強啊!」
「謝謝,我真的沒事。」徐靜穎再次強調,她絕對不能認輸。
忙了一上午,總算來到午休時間,為了省錢,徐靜穎自己備有午餐,是一顆飯團和一顆蘋果,但她怎麼吃也吃不完,後腦勺傳來一陣陣眩暈,她甚至有點想吐……當然這不是懷孕徵兆,對於掙扎求生的人,風花雪月只是種奢侈。
午休剛結束,眾人準備開工,一個工人跑來報告消息。「獅子來了,大家注意點!」
「獅子?」徐靜穎懷疑自己聽錯了,怎麼會有獅子跑來工地?動物園的人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