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單飛雪
「妳幾歲?我看頂多二十八吧?妳知道妳現在跟我講話的樣子像什麼嗎?像四、五十歲很油條的生意人。」
「我真高興,就怕你把我當年輕天真的笨蛋。我告訴你,我們只要談好條件,就不能反悔,你要是說話不算話,我一定整得你吃不好睡不好生意都不用做。」
「聽、我是引狼入室。」他失笑。
「所以你要想清楚,千萬想清楚,」她凜著臉嚴肅道:」不要耍我。」
「我有個提議,我們來打賭,如果妳辦得到,我教妳技術。」
她興致來了。」你想跟我賭什麼?」上次賭菩提樹的花,她輸了,這次非贏不可。
「明晚我再過來,到時妳就知道賭什麼。」
「為什麼要等明天?」
「我必須準備考題。」
「什麼考題還要準備?」
「到時候妳就知道。」
他回去後,莫燕甄灌了一大杯黑咖啡。
她走回店裡,給蘭花拍照做紀錄。深夜的庚明苑分店,人都走光,只剩她和蘭花,她沒用閃光燈,怕蘭花的顏色失真。為了彌補燈光不足,莫燕甄搬來櫃檯上的桌燈,將蘭花一盆一盆搬來燈下拍照,又一盆一盆搬回原處。
很累……
可是這些苦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因為跟同事失和,加上店長刁難,她原本心情沮喪,可是……此刻,拍著一株又一株的蘭花,想到這些全出自譚真明的心血,莫燕甄心頭暖洋洋,精神很好,揣測他的考題,還不斷回想跟譚真明抬槓的每句話。
她不知自己怎麼了,一直控制不了嘴角浮起的笑。她慶幸沒人在,因為自己一邊忙碌還一邊傻笑。她很久沒這麼開心,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難對他擺臭臉了。
這時,譚真明還沒回家。
走出莫燕甄的地方,卻好像落了一魂在那裡。
這微妙的情緒,使他煩惱,於是在街上晃蕩一會,想趕走心頭慌慌的感覺,可惜不成功。
他一直想到她說話的表情,她很古怪,一下冷酷,一下可愛。他想到那副細瘦蒼白的肩膀,她瘦得前胸貼後背,儘管那雙大眼睛不服輸且好戰,他還是覺得她看來很可憐,她不斷對靠近的人挑釁,她質疑他說的每一種正面的話語,她喜歡扮演魔鬼詆毀他的樂觀,可是到最後他不氣她,竟然……想呵護她。
荒謬。
譚真明繞到朋友的酒館,他需要喝幾杯,他需要冷靜。
「譚大哥今天有心事喔?」年輕帥氣的酒保阿夏,永遠笑咪咪。」你在煩惱什麼?」
「我看起來像在煩惱?」
阿夏用兩手食指往眉頭擠。」你一直這樣——」一直皺眉。
譚真明笑了。」我的心事,跟你說有什麼用呢,你這麼年輕……」
阿夏二十三,而他三十三歲了。加上這幾年的風波,他比同齡的人穩重,靈魂則是滄桑太多。
從小他就跟著父親學種蘭花,自從媽媽外遇,離家出走,他必須自立自強,不成為父親的包袱。沒想到父親最後仍軟弱的拋下他,選擇自殺。譚真明外表光鮮,不露聲色,內在,卻千瘡百孔。他不愛訴苦,不愛苦著臉,但不代表他不痛。
莫燕甄夠狠,三兩句把他不想面對的傷口掀了……
可是莫燕甄也夠阿Q,三兩句又讓他笑了。
譚真明握著酒杯想——
我從來沒有這樣,讓人擺佈情緒到這等地步。
阿夏看他又蹙起眉頭了,說:」你有心事可以跟我商量,別看我年輕,年輕人最聰明,因為心思單純,老人才最頑固愚蠢。」
「笑我頑固愚蠢嗎?小心我跟你們老闆告狀。」
「哈……譚大哥才不會跟我們計較。」都怪譚真明每次來都不端架子,小費給得大方,這裡的員工都不怕他。
在這裡,譚真明不是老闆,不用板起面孔,可以很隨興自在,他喜歡這裡的年輕人,總是笑笑鬧鬧,彷彿沒有煩惱。
譚真明說:」如果你猜中我在煩惱什麼,我就跟你說我的心事。」
「你一下煩惱,一下看起來又好像在竊喜什麼,人恍恍惚惚,你的心事八成跟愛情有關,你目前正在想著某個人嗎?那位肯定是你愛著的女人……」
譚真明震住,愛著的女人?這話好不嚴重。
「我猜中了?」阿夏笑咪咪。
譚真明不吭聲,啜飲威士忌。
阿夏問:」我講中了你就要跟我說你的心事。」
「我確實在想某個女人,但是那個人並不是我女朋友。」
「我沒說你在想女朋友,我是說你在想你愛的人。」
「不是,不是我愛的人。如果想著一個人,就代表愛她,那麼也太嚴重了……愛情,怎麼可以是這樣輕率的事?」因為母親輕浮,見異思遷,拋家棄子。他恨她,連父親的喪禮都拒絕讓她參與。在感情上,他一向嚴格要求自己。
可是阿夏堅持道:」只是想著一個人,不代表愛那個人。但如果想著一個人,一會皺眉,一會微笑,一會歎息,那肯定是愛著那個人。」
「……」
「我說對了?」
「我回去了。」
「喂?!」
「你今天沒有小費。」譚真明走了。
「厚!」阿夏氣呼呼。」講中就這樣。」
第二天,莫燕甄渾渾噩噩,忽喜忽愁,恍恍惚惚等到晚上。
終於,譚真明來了,拎著一隻黑色環保袋。
為了不讓譚真明發現她期待了一整天,莫燕甄故作輕鬆,穿T恤短褲,還坐在蓆子上嗑麵包。
「吃宵夜?」他發現她很愛吃麵包,而且都是殘缺不全的麵包,他隨便拿起一袋看。」喂、這是什麼麵包?NG麵包嗎?」再看看袋子外標示的日期。」過期五天了。」
「才五天,還可以吃。」
「難怪看起來營養不良,幹麼不吃好一點的?自虐嗎?」
「吃東西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吃什麼沒太大差別,便宜就好,而且我愛吃什麼跟你又沒關係,你幹麼這麼激動?」
譚真明無話可說。是啊,是沒有關係……不對、很有關係。
「我是妳老闆,不希望員工生病,妳還住我的地方,萬一死掉怎麼辦?少給我惹麻煩了。」他抓了那袋麵包丟進垃圾桶。」明天起給我吃點營養的東西。」
她錯愕,瞪他,又瞇起眼,臉脹紅。他什麼意思?他這是關心她嗎?她內心忽一陣甜蜜……她移開視線。」你說吧,賭題是什麼?」
譚真明將手提袋放桌上,打開,抽掉覆蓋的黑布。
「我們賭這個。」
莫燕甄一看見那東西,她暈眩,呆住了。
「考這個?我不懂……」她呼吸困難,胸腔脹滿酸澀,喉嚨很緊,眼睛很澀,她快崩潰了。
是」光明」,當年被她送回去的蘭花。花梗姿態,盛花的白色瓷器,沒錯,她不會認錯。曾細心呵護的花,又出現面前,她像拋棄孤子的母親,難堪,震驚,情緒大亂。
莫非,譚真明認出她是誰了?
譚真明說:」這株心蘭……錯過每一次花期,三年了,只抽花梗,就是不結花苞。看見沒,最近抽出三枝花梗,這回我讓妳來照顧,要是妳能讓它結苞開花,我就親自教妳育種技術,讓妳到我阿里山的蘭園去工作。」
她以為譚真明認出她,原來沒有。
莫燕甄覷著蘭花,問:」你蘭花還不多嗎?幹麼在意這株不開花的?」
「它對我有特殊意義。」
「什麼意義?」
譚真明猶豫著,想了想,微笑道:」雖然聽起來很可笑……但這是我第一次送蘭花給喜歡的女人,不過我跟她沒見過面。」
「……喜歡的女人?!」她快昏倒了。
「對。」譚真明輕撫它的葉子。」很奇怪,送去的時候,花開得很盡興,花被送回來時,也開得燦爛。但那之後,怎麼照顧,就是不開花……我對蘭花非常瞭解,可是連我也不明白不開花的原因。」
「現在為什麼把它拿來給我?」
「就是一個直覺,如果妳讓它開花,表示妳跟蘭花有緣,天生要走這一行。」
「如果,我把它養死了呢?」
「那就是它的命了。妳如果想學育種,就讓它開花,它的花非常美,是夢幻般漸層的粉紅色……」
她乾澀道:」你當初……真的喜歡那個人?」
「是。」
「為什麼?」
「她懂我的花。」
「後來為什麼沒下文?」
「發生很多事,那時,我被家裡的事業拖垮,忙得焦頭爛額,沒資格戀愛,誰跟我一起誰倒霉,雖然庚明苑在蘭花界有名,但其實我父親被奸商陷害,早負債纍纍……」
莫燕甄眼眶泛紅。」你一定很難過……」
譚真明感慨道:」等我情況好轉,曾試著去找她,但已經不知下落,太遲了……只希望她一切都好。」
莫燕甄哽咽,身子顫抖,事情真相太震撼了,她很激動。
她曾怨他無情,原來他卻有著最溫柔的心腸。她從不知道自己原來被崇拜的人喜歡過,當時她只是傻傻地崇拜,不想帶給對方困擾,當時她滿足於自己的小天地,自認為人生這樣就夠了,很幸福了,結果渺小的幸福原來可以在轉瞬間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