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席維亞
那一瞬間,單詠初突然覺得和他離得好遠,放佛他將自己圈進了一個她無法涉足的世界,情急之下,她想也不想地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他。
「有我在,我還在,你不是自己一個人。」她的聲音顫了,手卻握得很緊,猶似這樣緊抓著就不會讓他離她遠去。
那力道弄痛了他,她卻激動到渾然未覺,讓薛仕愷只想嘲笑她的反應過度,沒想到他扯動了嘴角,卻聽到陌生的哽咽,當他意識到那時自己所發出的,強烈的驚駭讓他全身一震。
不,他不想哭,他一點也不想哭!他想把那股情緒抑壓回去,但緊抓他的溫暖和力道像在他心中撞破了一個缺口,強制拘住的情緒完全潰堤,瞬間排山倒海地將他淹沒。
為什麼?那時媽媽只是出去買個東西,卻再也沒有回來過;父親和繼母只是去喝個喜酒,滴酒不沾的他們,卻讓酒駕肇事的混帳奪走了生命,他們每人想走得那麼突然,他們的生命中都還有很多無法放手的事,為什麼要選上他們?為什麼?!
一直強力壓抑的悲愴猛然襲來,他再也忍不住了,單手托額將上半臉蒙覆,死命咬牙不讓啜泣聲逸出一絲一毫,淚卻停不了地奔流而出。
感受到他的痛苦,單詠初的淚也止不住地掉,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安慰,她只是握著他的手,靜靜地陪在一旁,讓他釋放他的情緒。
整個和室房很安靜,靜得像時間在此停止了流動,但交會的情感卻是澎湃的,他們都深刻地感受到,對方是這個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毋須緊密的擁抱,也不須訴諸於口的承諾,只要一個堅定的執握,這就夠了。
心神略定,薛仕愷發現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碰他,這代表著她已真正地、再無保留地接納了他。
他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胸口的沉鬱在緩緩釋去,並有了新的體會。
受盡苦楚的她,見過母親在生死界線徘徊,自己也曾在鬼門關前繞,對生離死別早已有了覺悟,當死亡猝臨,悲傷難過一定會有,但她懂得怎麼面對。
不曾受過苦的他在這種時候反而成了弱者,凡事優秀的他太剛強,剛強到連他自己都覺得他連死亡都能堅強看待,卻不知其實那全是怯懦,只是在逃避,直至被她勘透,他才正面迎視那些一直被他深埋的恐懼與無助。
懂得恐懼,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強者,而不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偽勇者。
許久,薛仕愷終於放下蒙臉的手,同時也取下了眼睛,除了鏡片上被熱淚氤氳的霧氣外,那張沉斂剛毅的俊容已看不出哭泣的痕跡。
「你抓得這麼緊,我怎麼擦眼鏡?」
那口吻,很輕鬆很自然,還帶著些微的戲謔,不再是自父母發生意外後,常在他口中聽到的那種猶如戴著面具的故作無謂。
單詠初放手,雖然他的聲音讓她安心,但她仍怕,怕這是他太會偽裝,殘有擔慮的水眸不敢放鬆地直在他臉上端詳,想找出一絲絲她遺漏的痕跡。
明白她的心思,薛仕愷微微揚笑,方纔還覺得已不會再有任何感受的死寂心口,如今因彼此的成長正欣喜地大力鼓動著。
「我想,我可以不用擔心以後會和爸在法庭上對立了。」他喟歎,想起曾對父親說過的戲言,湧起的不是哀慟欲絕的悲傷,而是事過境遷的悵然。「可惜,我倒滿想知道是誰勝誰敗呢。」
他已經懂了,生命是前進的,停留在傷痛裡只會讓逝者無法安心的離去。他們該為了還有緊密相依的手足感到慶幸,而不是因為被孤獨遺留而深陷痛苦。他可以想像,若是父母看到他們兄妹都已克服了自己的障礙,在天上定是笑得合不攏嘴吧?
聽出他是真的將喪親之痛放開了,單詠初開心地揚起了笑,笑得那因哭泣而眼腫鼻紅的麗容好美好美。
「我不要,這樣我會不曉得要幫誰加油。」她嗔道,和他一起開起玩笑。
看著那張笑臉,薛仕愷心中溢滿了柔情。他剛剛竟還想白白地將她拱手讓人?瘋了他,這麼美好又獨特的詠初,他們不配擁有!
「燙手山芋?他們想搶我還不見得肯給。」他嗤哼。誠心相求他都要考慮了,更何況是那種像是被逼上梁山的不情不願?
「……你說什麼?」不知道他曾聽見了什麼,單詠初一臉困惑。
「沒事。」薛仕愷一躍起身。「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來吧!」
他好不容易才將詠初這朵害羞小花開得這麼漂亮,怎麼可能讓他們再用那種充滿憐憫的環境和態度將她逼得枯萎?
如今的他,帶著滿滿的信心準備捍衛這僅有的家人,誰也別想從他身邊帶走她!
第四章
「你才幾歲?一個大學生照顧自己都成問題了,哪還有辦法再多照顧個拖油瓶?我是她名義上的父親,如果就這樣把詠初丟給你,別人會怎麼說我?」大舅舅脹紅了臉,完全忘了他只要看到她,眉間都會不自覺地皺起。
「而且和詠初有血緣關係的事我們,我們當然有權利帶走她!」小舅舅也在旁邊附和,像他們爭的是一件人人都想要的寶物。
她好怕,怕自己沒辦法留在這個家,怕哥哥嫌她麻煩,會乾脆將她還給了舅舅。她不要跟舅舅回去,她不要一直被那種同情中又帶有鄙視的眼神包圍,別把她丟給他們,拜託……
她想開口,喉嚨卻整個鎖緊,她急到全身冰冷,但即使用盡力氣,她還是擠不出任何聲音——
「詠初?詠初,起來了。」耳畔傳來的溫醇低喚,將她從惡夢中拉回。
望著那張比夢中更增添了成熟氣息的俊榮,單詠初虛弱地眨了眨眼,乍醒的渾沌讓她有點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只能無能為力的任由恐慌感網羅住她,逼得她的心狂跳,冷得她好想蜷抱成一團。
「還很不舒服嗎?」薛仕愷在她床畔坐下,手撫上她的額,總是冷靜從容的黑眸透露有關懷。
大掌的觸感涼涼的,卻讓冷得幾乎發顫的她感覺溫暖,漂浮無依的心神總算定位,她想起來了,她生病了,發著高燒,而夢中的場景,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我……」一開口,喉嚨就有如刀割,她本能地吞嚥口水想舒緩不適,結果這小小的動作卻讓她痛到五官皺成一團。
這下子,因發燒昏睡而短暫遺忘的記憶全都回來了,她不但在床上躺了兩天,還扁桃腺發炎,連吞口水都讓她痛不欲生。
「別說話。」扶她坐起,薛仕愷先送上冰涼的運動飲料讓她緩和疼痛,再遞來藥和水餵她吞下。
單詠初聽話地把所有東西都喝完後,躺回床上仍然覺得好冷,連忙用棉被將自己緊緊裹住。
「還在發燒。」見狀薛仕愷輕歎,眼裡滿是擔慮和責怪。「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可以跟部隊請假早點回來。」
雖然目前在服役,但退伍在即的他,調一下假根本不是難事,結果她卻選擇隱匿不報,昨天放假一回到家就看到她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差點沒被他挖起來痛罵一頓。
「前天沒這麼嚴重,而且我又去看醫生。」夢境中的無助還殘留心頭,她貪戀地看著那張已多日未見的俊容,提醒自己他就在身邊,好將那抹慌亂給安撫下來。
和夢裡不同,現實中,是哥哥用有禮又堅定的態度婉拒了兩位舅舅的好意,而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竟也跟著開口-
「大舅舅,你答應過我媽媽會讓我選擇我自己要過的生活。」
那時母親將她過繼給大舅舅時,要大舅舅允下的承諾。那時小小年紀的她並不懂得媽媽為何這樣要求,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真正的父親已不能再控制她,名義上的父親也沒有權利左右她,她是屬於自己的,母親已預先為她鋪好了退路。
兩位舅舅不知是被說服了或是本就意志不堅,最後終於答應讓她留在薛家。
曾經勇敢為自己奮戰的她,最近,卻會忍不住希望自己當時沒說過那段話,如果不是有人提醒,她不會發現自己依賴哥哥依賴得那麼深。
哥哥對她很好,但並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無微不至,而是將她融進他的生活,讓孤寂永遠都近不了她的身。
在還沒考上大學前,她就提前體驗到大學生活的快樂:哥哥班上的出遊、聯誼、畢業旅行,她每樣都跟到;當她十八歲生日時,第一次被他帶到夜店,她才知道有時候他晚歸不全然是因為待在研究室趕論文。
他教她玩、教她喝酒,同時也教會她學會如何保護自己,但帶她盡情玩樂的他,一嚴厲起來比魔鬼還可怕,盯著她做好公平分攤的家事、鞭策她的功課,讓她一路順利地當上他的同校學妹。
他們的世界緊密地接在一起,這一切,她都接受得理所當然,知道被人當頭棒喝,再回頭去看,才發現那根本就是她蠶食鯨吞了他的生活,他仍讓她保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而他,卻是連和女朋友約會都帶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