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鄭媛
究竟誰能告訴她?!
他回寢宮的時候,看到她就躺在他的床上。他放下心。她就在他身邊,就在他的床上。他可以看得到她,摸得到她……
障月在床邊坐下,伸手拂開床上人兒頰畔的髮絲,他的動作溫柔、細膩充滿了寵溺,就像呵疼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他的碰觸似乎搔癢了她,她嚶嚀一聲,翻過身子偎向枕邊,纖細的小身子蜷成一團,擁著緞被憨睡的模樣,就像個純真的小女孩。
他咧嘴,愛憐地揉撫著那張白嫩的小臉,然後俯首,輕輕在她額上烙下一吻。這一吻,不夠,他再吻,又吻,溫柔的吻沿著她的眉毛、眼睛與鼻子,貪戀又不捨地眷戀而下,一路成詩。最後逗留在她軟嫩的小嘴上,像吮一團濡濕的軟綿,那香香軟軟的味,甜了他的嘴,暖了他的心。他反覆吮吻、回味,愛憐復愛憐,捨不得離開,眷著他的小人兒,愛極了她的味。
他怎會這樣眷愛依戀一名人間女子?
縱使窮盡魔王的神通,也不能瞭解。
他歎息。敞臂將她軟軟的小身子輕輕擁入懷中,他怕弄醒她,卻又渴望抱著她,看她依在他懷裡,讓她溫熱的小身子貼在他熾熱的身軀上……
月色西斜。
月光投入偌大的寢宮內,映照出魔王銀色的白髮,還有他懷中絕麗女子嬌欲的睡顏。
時候到了,他必須放下她,以魔王的血御咒換回他的人身,以免她夜半醒來,在月色下被他的白髮與他的撩牙驚嚇。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圈在懷中的人兒。
慢慢退下龍床凝立在床畔,眷戀的目光仍逗留在她身上,片刻過後才不捨地悄聲步出寢宮外……
睡寐中,織雲睜開眼,眼角有淚。她一直沒睡。知道他回到寢宮,她假裝睡著,是為了避免與他相處的尷尬,可她未料到,他以為她睡了,竟然那樣溫柔地親吻與擁抱自己……
為什麼?
這是那個曾經對她那麼無情的男人嗎?
男人走出寢宮外,暗淡月光下,她似乎瞥見一抹銀色的長髮,還有他背後那翼狀的陰影?
她閉眼,揉著雙眸,以為是夜色太濃,幽微的月光讓她看不清。
再睜開眼,從寢宮內望出,男人的身影已經看不見。
必定是她看錯了。
她怔仲著,有一絲失落。
他留在她身上的吻痕與擁抱,都還殘留著眷戀的溫度。
疼痛時,她好不容易築起的心防,正被他的溫存與柔情一點一滴的攻潰……
為什麼要對她那麼溫柔?她不懂。卻能感覺到那吻,是那麼的憐愛,那麼的寵溺……障月走回來時,看到她已坐起來,纖細的身子蜷成一團縮在龍床上。他愣住,僵在拱門前,直到她抬眸,眼神與他對望……
「妳醒了?」他喉頭瘠啞,因為緊張而乾澀。
他緊張地盯視她,擔心她看到任何不該看到的景象。
「剛剛醒。」她細聲低語。
她的神情看來無恙。
他慢慢放鬆下來,走到床邊。「睡不著?」
她抬眸凝望他,柔潤的水眸剔透而且晶瑩,她用一種矛盾的神情凝望他。
「對,我睡不著,因為這張床太大,我不習慣。」她這麼對他說。
他上床,用他熾熱的臂彎擁緊她,將她的小臉按在胸口。「那我抱著妳,妳在我的臂彎裡睡,我的臂彎剛剛好,剛好守住妳。」他沉柔地說,寬厚的胸傳出震動她耳腔的鳴響。
那刻,她幾乎忍不住,嗚咽出聲……
為何要說這樣的話?為何要做這樣的事?為何要這樣感動她?她的身子微顫,心再也不能堅硬,再也不能設防。男人以為她冷,強壯的臂膀圈緊她柔軟的發與蒼白的小臉,健碩的長腿環住她的身子,他保護的、溫柔的、眷戀的圈住女人纖細柔軟的曲線,將她護在懷中,暖在懷中,緊鎖著不放。
他把她圈得那麼緊、那麼緊,緊得除了濃情與密意,懷疑與距離已不能再存在於她與他之間。
她的臉無法不埋入他溫暖的臂彎,與深濃的溫存裡……
她深深歎息。
「你的手,還疼嗎?」凝著眸子,她顫聲問他。
他靜默片刻。「已經沒事了。」低道。
她的心落下。
卻沒有真正落下。
她明知道他的傷早已沒事……
但今夜,在他緊偎的懷抱裡,她已經沒有辦法再想太多。
然而,到了清晨,她又在他的胸口,發現幾抹來歷不明的血痕。他手腕上仍然纏繞著白綾,一直未曾取下,於是她像那天清晨一樣,悄悄解開他手腕上的綾布……那裡仍然沒有傷口,連疤痕也沒有。
若找不到傷口,那麼血跡是從哪裡來的?
如果不是她自己腳上的傷也曾經消失不見,她會以為那天發生的事,真的只是一場夢!
她將白綾纏回他的手腕,他完全沒有知覺,仍舊熟睡。
是她手勁太輕?還是他真的睡得太沉?
這三日來,他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沉。如今日清晨,她躺在他身邊已過半個時辰,他卻還熟睡未醒。
織雲凝視他沉睡的俊臉,慢慢回想著那夜,究竟還發生過什麼不能解釋的事?
如果真的有不能解釋的事,那麼唯一不可解釋的,就是她的哮喘症,為何完全沒有任何發作的徵兆,她不但沒有頭暈,而且沒有哮喘,她的病彷彿在一夜之間痊癒,難道真的如小雀所說——她已死過一回,所以閻羅王不收她了?
織雲知道,小雀只是信口胡說,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然而這三天來所發生的事,又有哪一件有答案?包括他的溫柔、她忽然消失的傷口、還有他手腕上那諱莫如深的傷……這一切一切,到目前為止,仍然是沒有答案的無解。
第十章
夜半,確認身邊的人兒已熟睡,障月掀開被子,悄聲下床。如過去那幾夜,他穿過拱門走出寢宮,越過紗帳來到露台。
今夜,月光分外皎潔。
還剩多少個夜晚,他能像今夜一樣,仰首欣賞這美麗的月色與夜景?
對著月光,他沉緩地吸氣,低頭,尋找手腕內側最順口的黑肉,然後張口狠狠咬下。
鮮血自他腕間汨汨流出,在銀白月色下,那鮮血看起來像是黑色的。他抿唇,滿意這樣的血流速度,方便他盡速染黑一頭白髮……他的血確實是黑色的。黑色的血,流出魔的體外,卻凝結成鮮紅色。
多諷刺,人與魔,為何處處相反?
如此相反,他為何會愛上人間的女子?
他笑了,唇邊的笑容擴深,因為魔王竟然也有百思不解的問題……
「障月。」
有人喚他的名。
他頓住,笑容僵凝在嘴角。
「障月?」
那溫柔的聲音他太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驚恐地轉身,他獰大雙眼,因為看到令他心膽俱裂的景象——
織雲正站上露台,她的目光就那麼筆直地,投射在他未染黑的半邊白髮,背部橫展的黑色肉翼,以及那對森白恐怖的瞭牙上。
障月僵凝在那裡,無法言語,無法動彈。
直到她的目光落下,定在他那撕裂的、猙獰的、還淌著鮮血的手腕上。
「不,我可以解釋。」他顫聲說,抬起腳步想上前對她解釋。
織雲睜大眼,她搖頭,臉色慘白,然後轉身跑開——
障月呆住。腳步,慢慢收回……他是魔!他是魔!
她已經發現他是魔了!
她慘白的臉色與慌忙逃開的模樣,像把刀刺入他的胸口,掏出了他內心深沉的恐懼——悔恨開始蠶食他的心脈,她怕了。她走了。
她逃了。
她再也不會愛他了!
魔王也有恐懼,魔王原來也有恐懼!抱著凌亂的半黑長髮,他閉上眼睛,痛苦地、絕望地、無助地在露台蹲下……
直到一隻小手握住他強壯的手臂,試著把他抱頭的手拉開——他茫然睜眼,魔眼已泛紅,還在不斷流出紅色的淚液……一片紅光中,他看到一雙小小的腳丫就站在身邊,隨即那腳丫的主人蹲下,一張焦急的小臉倏然貼近他猙獰的臉孔,然後用嬌柔的嗓音傷心地斥罵他:「你這個笨蛋!為什麼要自己咬自己?」織雲已經流了滿臉的淚。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小女人,愣愣地任由她執住自己的手,愣愣地呆視她哭著為他止血、為他上藥,為他纏白布……
他懷疑她真的存在,他懷疑自己只是在作美夢,他懷疑這一切只是他的妄想。
過了好久,他還是沒辦法相信這是現實,直至月光射到她嬌嫩的臉頰上,反映著她頰上那片晶亮的淚光……
那是淚。
是淚。
真的是淚呵!
但她為什麼哭?
是因為害怕而哭?
還是因為他長得太醜?把她嚇壞了而哭?
不不不,那不是害怕,也不是驚嚇,她的淚流得好洶湧,好悲傷,好淒涼……那是傷心,那是心痛,那是不捨。她,因為不捨他而哭泣嗎?
「雲兒……」他哽住,怔然喚她。向來只有魔玩弄人,從來沒有人能玩弄魔,所以他從來不知道恐懼與希望交相煎熬,會讓人喉頭焦灼,語不成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