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鄭媛
慕義沉吟不語,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回復。
「女兒與斬離將軍,素昧平生,雖然明白爹爹是為女兒著想,才會遠至辨惡城為女兒找尋佳婿,可您難道從來沒有想過,這麼做實在太冒險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請斬離,春日之後先至我城!」慕義道:「為爹的豈會害死自己的女兒?我的用意,難道妳也不清楚嗎?況且歷屆織雲城主,多有至其它邦城為織雲女擇選佳婿的做法,我這麼做並無不妥。」
「可女兒不明白,」織雲誠實地說出心中的話:「您為何如此有把握,認定斬離將軍來到織雲城,一定會愛上女兒?」
「這是天命!」慕義沉聲道:「妳要嫁的男人,必須具備守候織雲城的能力!歷代織雲女,生就傾城傾國的美貌,為的,就是要縛住英雄的心!」
織雲無言。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如何。
然而,因為容貌而喜歡她的男人,會是真心愛她的嗎?
「爹也是男人,知道男人要什麼樣的女人,我相信,只要斬離親眼見到妳,他必定不可能不愛妳!」慕義斬釘截鐵地道,並且繼續往下說:「此事不必再議!妳的心思爹很清楚,但那個男人,他只不過是一名浪人!妳很清楚,他不可能帶給妳幸福,更不可能保護織雲城!」
織雲蒼白地面對父親。她答不上任何一句話,因為父親說的,全都是道理。可這道理太沉重,沉重地壓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卻沒有任何人問過,她是否能夠扛得起?
「妳應當明白,自己不是普通女子。尚幸,從小到大,妳都不曾讓爹擔心過,往後我希望妳仍然保有理智與聰慧,做正確的決定,不要辜負爹對妳的期許,更不可有片刻私心,將織雲城民的安危拋諸腦後。」他繼續曉以大義,勸誡織雲。
然而織雲卻搖頭。「不,這回,女兒恐怕您是錯了。」
第一次,她違逆了父親。
慕義臉色一變。
織雲抬起水潤的眸子,溫柔和煦的聲調,卻很堅定。「女兒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只有普通人的需要,普通人的感情。」
用「私心」二字來約束她,讓她好累,好害怕。
因為管不住自己的「私心」,她開始害怕父親的道理,害怕面對心中那蠢蠢欲動的感情。
慕義凝視女兒。「妳大概不知道,近日爹正為索羅國要糧一事,為我城的安危而憂心。」
他忽然提及此事,陰沉的神色已經抹去,面對女兒,換作憂慮的面孔。
「索羅國?難道爹爹今年未貢糧草?」織雲怔然問。她不明白,為何父親會忽然提及此事。
「今年歲糧早已出貢,這已是索羅國今年第四次,與我城索要糧草。」
織雲心頭一緊。「原因是什麼?中土已十年沒有災荒,理應不需屯糧,難道索羅想打仗?」
慕義瞇起眼。
他知道女兒向來聰明,卻也沒料到,織雲能一下子就能想到關鍵。
「此事尚不明朗,總而言之,為父是要讓妳明白,近日讓我憂心的事很多,妳是爹的女兒,應當體恤為父、為城民設想,這是妳的責任,也是妳的義務。」
織雲垂下眸子,沉默以對。
「這件事不要再提,以後妳也不能再去見他,那麼為父就不追究,他將妳私帶出城的罪過,明白了嗎?」慕義道。
織雲不語。
「明白了嗎?」慕義沉聲再問一遍,決心得到女兒的允諾。
「是,」織雲的聲調,低弱得可憐。「女兒明白了。」
「好了,妳下去吧!」慕義揮揮手,神色顯得有些疲累。
織雲轉身,在小雀的攙扶下,緩慢地離去。慕義盯著女兒的背影。他其實並不擔心,乖巧的女兒會背叛自己,他知道只要以大義曉之,善良的織雲終將會屈服。
現下,讓他心裡憂慮的,不是一名奴隸能掀起多大波瀾,而是索羅國的企圖。
向禹已提醒他,索羅國另有所圖,而織雲城雖豐饒富裕,然而除了糧草,再也沒有其它,令中土邦城圖謀之事,除非——
慕義瞇起眼,握緊拳頭。
他知道,女兒的婚事必得要盡早辦理,而且是越快越好!
他發現馬屍,在馬場外圍半里。馬的咽喉被咬斷,死後被拖行一段距離,在密林中被啖食,屍身只剩骨架與少許血肉。
障月蹲在馬屍前。
他發現幾枚不屬於死馬的蹄印。兩爪,方蹄,牛掌大,不是任何已知的牲畜。他冷沉的目光朝前搜尋,看到蹄印綿延,往林內深處而去。他慢慢站起來,回到矮屋,取一柄長刀,再回到馬匹陳屍現場,然後循蹄印往密林深處而去。
第八章
三天來,織雲腳踝的傷已復原。但她還是一整天坐在窗前,眺望窗外的錦纓花,從早到晚,握著胸前那塊血玉,又開始不吃藥。
小雀進屋,見到桌上的玉杯仍盛著滿滿的藥液,她開始擔心。
「織雲姐,您為何又不吃藥了?」小雀問。
「吃與不吃,不都要死?」織雲喃喃答。
小雀屏息。「小姐,您為何要這麼想呢?倘若您願意吃藥,至少還能多活上許久,您又為何不肯吃藥呢?」
「多活上許久?」織雲抬眸凝小雀。她笑了。粉嫩的唇,笑意好濃,可眸底,只有悲哀。
「小雀,妳告訴我,活著,有什麼意義?」
小雀愣住。「織雲姐,您究竟在說什麼?」
「小雀,妳有喜歡的人嗎?」她忽然問,聲音輕飄飄的沒有著力點。
小雀臉孔微紅。「我、我哪有什麼喜歡的人呢!」她嘴裡這麼答,腦子裡想到的,卻是城裡打鐵鋪的張二哥,她沒對她的小姐坦誠。
織雲默默凝視她的臉。
小雀臉頰上兩朵紅花,已不言自明。
「人活著,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能喜歡自己喜歡的人,那麼,像我這樣本來早就該死的人,又為什麼要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呢?」
「織雲姐!」小雀瞪大眼睛。「您怎麼又說這樣的話!」
「我有病,小雀,妳很清楚。」
小雀噤聲。
「小雀妳覺得,我很可憐嗎?」小雀又答不上話了。
「妳心裡一直在可憐我,是不是?」
「織雲姐!」小雀搖頭。「我求求您,別再問這樣的問題了!」她皺著臉,因為這些問題,她一個都答不上來!
織雲又笑了。
這回她的眸底,竟稍稍有了些許笑意。
「小雀,妳害怕嗎?」她又問。
「織雲姐?」這回小雀皺起眉頭。
「妳關心我,所以害怕我出事,對不對?」織雲微笑對她說:「可是好奇怪,我自己,卻一點也不害怕。」
小雀睜著眼,不知如何回答。
「即使明天就要離開人世問,我卻連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只有……」頓了頓,她垂下眸子淡淡地說:「只有一點點遺憾而已。」
小雀皺著眉,端起桌上的玉杯。「織雲姐,不管您害不害怕,可小雀害怕呀!您就當做有病的人是我,小雀求您喝下這藥好嗎?請您不要讓小雀難過,讓小雀擔心了,好嗎?」
織雲凝視小雀好一會兒,終於,她伸手取過玉杯,喝下藥。看著小姐喝光杯子裡的藥水,小雀吁口氣。「我沒事,妳去忙吧,不用管我了。」織雲抬起眸子,沒事一般,純稚地朝小雀微笑。
那笑容美得不屬於人間。
小雀愣了愣。「那我先出去了,織雲姐,您有事再喚我。」小雀故意把聲調放得很柔,像在哄孩子。
她根本不敢留在小姐房裡,怕小姐又會對她說些她根本答不上的話!未等織雲點頭,小雀就匆匆走出房外。
織雲看著小雀離開,然後攤開掌心,凝視手上握了一整日的紅玉。
玉靜靜躺在織雲柔軟的手掌心上,玉身伏潛著血潤的流光,殷紅如寶石。
她好想見他。
障月。
織雲站起來,將血玉收進衣襟內,然後走到櫃子前,從櫃子裡取出大氅。
她要見他。現在就要去見他。
障月回到馬場,天色已暗下來,他看到一個蜷成一團的小小身影,瑟縮地蹲踞在他的矮屋外。扔開還在淌血的長刀……他走到門前,凝立在縮作一團的小人兒面前。
織雲仰起小臉,看到一心想見的男人,她笑開了臉。
他淡眼凝視她的眼、她的臉、她的一切,那迎視他的眸子,溫柔得可以掐出水,那凍僵的小臉蛋紅通通的,既可愛又可憐。
「障月。」她輕喊他的名,柔軟的聲音裡,有著依戀。
凍僵的小人想站起來,卻因為蹲得太久雙腳麻痺,狼狽地撲跌在融化的雪堆裡。
他伸手,把她拉起。
「進去再說。」他淡聲道。
冷淡的眼色沒變,拉起她後,他立刻放手。織雲跟著進屋,她的手掌心,還殘留他大掌的餘溫。壁爐裡的余火已燼,屋裡很冷,一點都不暖,他很快地堆柴、生火點燃,不一會兒,小屋漸漸回暖。他站在爐邊,沒有回頭看她。
「障月。」她輕聲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