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鄭媛
她必定不知,回首對著他,馨香的芝蘭氣,柔柔地噴拂在男人臉上,是多大的誘惑。
「有一些些。」她承認。
「那就隨我出城,我帶妳上山下海,四處遊歷。」他嘎聲蠱惑她。
她嚇到了。
不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玩笑話。
可這話驚醒了她。
「我的手,應該沒事了。」她輕輕抽回手腕。坐在他腿上,她開始不安起來。他看她一眼,不動聲色,放開圈緊的鐵臂。
織雲連忙站起來。「謝謝你。」她別開眸子,羞澀地對他說。
「我看妳休息兩日,兩日過後,再來找我。」他也站起來。
「我的手沒事,」她不想休息。「我明日一定會來,還按原來的時間來找你,你要等我。」
「妳的手傷到了。」
「沒關係,只要我不自己下馬,就沒事了,不是嗎?」她羞澀地仰首問他:「你不是說,會抱我下馬?」
他看著她。「對,我是說過。」徐聲回答,邊旋緊藥盒。
「那麼,我腕上雖然有傷,還是能騎馬。」她說。
他挺身,垂眼看她,不語。
他忽然沉默,讓她有些緊張。
「也好。」他終於開口,聲調矜淡得,讓她捉摸不透。「明天妳依舊早上來,我等妳。」
她笑了,其實她從來沒這麼逞強過。
「如果手疼,就不要勉強,開口告訴我。」他低柔地對她說。
「好。」她不住地點頭。
他為她穿上氅衣。「我送妳出去。」不再拉她的手,他逕自走到門前,打開房門走出去。
織雲跟隨他走出矮屋。
「夜裡寒,手會更疼,記得叫丫頭在屋裡給妳添炭盆。」他囑咐。
「嗯。」她柔順地輕點蠔首。
他忽然伸手,溫柔地拂去她額上一絡髮絲。
她愣住,呆呆地站著,睜著圓潤的眸子,有些傻氣……
「等妳學會騎馬,我帶妳去看雲海。」他柔聲對她說,手裡握著一絡她的長髮。
「雲海?」她喃問,眸子矇矓得醉人。
「想不想看,什麼叫雲海?」
「想。」她點頭,白嫩的小臉泛紅。
「我拐妳出城,也肯?」
她傻住,怔怔凝視他,不知怎麼回答。他低笑。「今晚好好睡一覺,手上的傷才會早點好。」轉過她的肩,他催促她。「回去吧!」她走了幾步,然後又回頭。他抿嘴對她笑。
看到他的笑,她好像安心了,這才回頭再繼續往下走……
不知為何,每回分手,她竟然都感到有些依依不捨?
織雲無法深究自己的心情。
因為只要再多想一點,她怕來見他的勇氣,會被心中日漸加重的罪惡感取代。
接連幾日陽光普照,遍地白雪開始融化了。
雪融時節最寒冷,夜裡凍得厲害,屋內雖然已經擺上炭盆,還嫌不夠暖,織雲蜷在床邊,氣息漸漸淺促起來。
這晚織雲上床前,胸口已經開始發悶。
「織雲姐,您還好嗎?」小雀走進房內收杯盞,聽見織雲喘氣的聲音,緊張地上前詢問。
「還、還好。」她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
「可我見您不太好,您要不要坐起來,讓小雀伺侍您服藥,等服了藥,再臥下歇息?」小雀很擔心。她見過幾回小姐發病的情景,她知道,像現在這樣喘著,是前兆。
「不,我不服藥。」織雲還能忍。
既然能忍,她就要撐過去。
她不願再服錦纓果磨成的藥粉。
「可您不服藥,一會兒要是發作起來,會要命的!」小雀急了。「織雲姐,您還是坐起來,讓我給您調藥水,您趕緊服下就好了——」
「不,我不服藥,妳、妳別勸我。」織雲吃力地回話。
因為費力說話,她喘得更厲害。
小雀勸不動她,又見她喘得越發嚴重,急得快哭了。「織雲姐,我去取藥,您不喝沒關係,小雀先備著就好!」她邊說,邊奔至櫃前,手忙腳亂地開櫃、取藥、倒水、調藥……
小雀的手在打顫。
她從來沒這麼害怕過!以往小姐病發時,雖然嚇人,可至少還會配合吃藥,然而這回情況特殊,小雀實在不知所措。就在小雀調和藥水的時候,織雲已經撐不住。她從床上坐起來,用力按著發痛的胸口,全身冒冷汗,開始急促地喘息……
小雀拿著調好的藥汁,奔回床前。「織雲姐,快來,您把藥喝了!」她手抖,杯裡的藥水,已灑了少許。
織雲搖頭,她不喝。
「織雲姐,您快把藥喝下,小雀求求您,您快喝吧!」小雀害怕得幾乎要哭了。
「我不喝……我不能喝……這是穿腸毒藥,我不喝……」織雲唇色已發白,急促地喘氣,全身發抖。
「織雲姐,您別這樣,您就喝下吧!您再喝下這回的藥就好,下回我一定不叫您喝、一定不再叫您喝這毒藥!」小雀苦苦哀求,已經把玉杯湊到織雲嘴邊。
可織雲喘得厲害,沒辦法嚥下藥水,有一大半藥水嘔出來,還嗆住了她。
她劇烈的咳,咳出了淚,咳出了腹裡的苦汁。
小雀終於哭了。見織雲的模樣,她心疼小姐受這樣的罪,更害怕城主的責罰。不知所措的小雀,只能顧著拍撫小姐柔弱的背,什麼忙也幫不上。這樣亂了半晌,織雲才慢慢停止乾咳,喘息也漸漸平復下來,這時她的發都亂了,散了,全身被冷汗浸透,還在發抖。
「織雲姐,您好些了嗎?」小雀焦急地問。
織雲慢慢抬起眸子,看到小雀臉上的淚水。
「小雀,我的日子不多了,對嗎?」她忽然這麼問。
飄忽的聲調,問出口的話,全都讓小雀心驚。
「織雲姐,您別這麼說!」小雀歎氣。
「我的人生離不開毒藥。毒藥能救我,可也會蠶食我的身子,我依賴著它,沒有辦法解脫,總有一天,也要因為服用這個毒藥而死亡,與其如此,那麼我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差別呢?」織雲輕聲說。
「織雲姐,」小雀的聲調顫抖。「您怎麼可以這麼想呢?您千萬不能有這樣的念頭,您不會死,您是織雲城的織雲女,織雲城的眾神,一定會在天上保佑您的,您一定不會有事!」
織雲笑了。蒼白的笑容,淒美卻動人。「小雀,我娘也是織雲女,眾神也保佑她,可她,卻也死了。」
小雀呆住,彷彿受到了驚嚇。織雲用既憐憫又哀傷的眼神凝望她。「如果剛才我就那麼死了,那麼我的人生,還能剩下什麼呢?」她喃喃問小雀,又像在自問。
小雀吸口氣。「織雲姐,您別想這麼多好嗎?您這樣,小雀也不知該怎麼回答您。」
織雲收斂笑容,神情蒼白而且哀傷。「我在想,就算我活下來,我的一生也早已被安排好,我這一生不過就是織雲城,服藥,嫁人,服藥,織雲城,服藥……我的一生好簡單,沒有意外,沒有驚喜。」垂下眸子,她凝視著在燭光掩映下,溫暖純潔的白色緞被,怔怔地問:「可我的這一生,真的只能是這樣嗎?」
「織雲姐?」小雀睜大眼睛。
聽見織雲說這廂話,不知為何,她心裡好不安。
「我累了,小雀。」再抬起眸子,她幽幽地對小雀這麼說。
「那麼,織雲姐您先換衣裳,把濕衣裳先換下來再睡。」她伺侍織雲更衣,再幫忙拉被,全都辦妥了才問織云:「小雀今夜就在屋裡陪您,好嗎?」
織雲點頭,慢慢躺下,沒有說話。闔上眼,剛才與哮喘纏鬥後的疲累,早已將虛弱的她征服。躺在床上,她星眸微闔,氣息淺弱,胸口幾乎沒有起伏……小雀陪在屋裡,不敢出去,她怕小姐的身子還沒緩過來,她必須在身旁照應著,直至夜深,小雀再也撐不住,終於慢慢睡去。
無論如何,這夜總算靜下來了。
天亮之前,屋裡不再有緊張與慌亂。
有時,沉默與死寂,也會教人心安。
融雪。潮濕晦暗的大地,像地獄一樣死寂。他正在屋內換衣,剛脫衣,馬房內驀地傳出一陣躁動,馬蹄噴濺、馬身用力撞擊四壁的沉重悶響,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障月裸身走出屋外。
酷寒的馬場,立刻能凍死人。他站在馬場邊,面無表情。慘淡的月色,照在他精壯的胸膛上,浸潤他胸前那塊滲著血色的蛇紋玉。躁動突然變得更猛烈。他直接朝馬房走過去。
馬房沉重的木門才剛被推開,就見一匹高大的黑馬堵在門後,從鼻孔裡用力噴出白氣,看似就要衝出馬房外。然而黑馬一見到障月,卻忽然仰天嘶鳴一聲,驟然俯跪前蹄,狀似臣服……
障月視而不見地越過黑馬,直往馬房深處走進去。
黑馬立即提起蹄,跟隨而至,似乎因為極大的恐懼而緊隨障月。
馬房盡頭,有一座半人高的木窗,窗扇上的扣柄已幾乎被撞壞。
他拉起扣柄,推開窗門。
月色浸入窗內。
馬房後方五十尺外,是成片陰暗的樹林。
障月進來後,馬房內的躁動停止了。
他站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