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黑潔明
鬼
光,透過層層迭迭的綠葉,將世界染成深淺不一的綠。它蜷縮在那最底的最底,窩在潮濕陰暗的洞穴中的爛泥腐葉上,渴望的看著洞,美麗的綠色光影。
它應該要拿了放進洞裡的供品就走,卻忍不住為洞外的光影駐足。
金黃的光,穿過層層的葉,轉為綠光,灑落在洞口外那朵美麗的白色小花上。
小小的花,只有一朵,是被人摘下來,刻意放在那兒的。
他們不愛花朵,但人類不知道,或者該說,至少這次這個獻供的人不曉得。
以前它從來不曾見過有任何人拿花朵供奉。
風悄悄,吹拂而過。
林葉樹梢隨風晃動,沙沙作響。
綠色的、金色的,光影,搖晃,錯落,在白色小花上變幻著。
那嬌柔的花瓣,因風而飄動,小小的花,因那微風,輕輕的,轉了一圈。不自禁的,它伸出了手,想觸摸那不可思議,柔弱又甜美的花朵。金綠的光,灑在它蒼白枯乾如爪般,瘦骨磷的的手上。嚓沙——痛。
在被光照到的瞬間,它醜陋的手開始潰爛、冒煙。
因為疼痛,它閃電般縮回了手,痛苦的握著手,顫抖。
好痛。
美麗的光,灼傷了它。
它捧著自己潰爛的手,發出嗚嗚的哀鳴,看著那被光傷著的傷口,驚懼、害怕、疼痛,還有一點點的憤怒,在心中交錯。
但它拿到花了,小小的、柔美的,帶著清香的花。
看著掌心中那小小的白,莫名的,心口不再那般氣憤不爽。
不自禁的,它以指輕撫著花瓣,它指尖的利爪,差點劃傷了那嬌柔的東西。
忽地,狺狺的不滿低吼,從身後的黑暗之中傳來。
聽見那隆隆彷彿地鳴的聲音,它白著臉,驚得跳了起來。想起自己應該盡速把東西帶回去,它慌張不已,將小花塞進懷裡,手腳並用地以最快的速度轉身往黑洞深處衝去。當它穿過長長的隧道,飛奔回那黑暗的處所時,一隻比它腦袋還大的巨掌,忽地從黑暗中冒出,將它給打飛。砰地一聲,它撞到了巖牆,摔跌在地。痛,從額頭上傳來,它感覺臉濕濕的,濕黏的液體,從腦殼上破洞的地方流了出來。
「混帳,叫你去拿個東西,你這垃圾跑哪去混了?」
巨掌的所有人,有著赤紅的眼睛,黑色的獨角,他不爽的咆哮著,對它露出銳利斑斕的尖牙。
它嚇得渾身直顫,倉皇從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死命的磕著頭,因害怕和恐懼而抖顫著。
「東西呢?」他喝問。
它從懷裡拿出一個黑底上嵌紅紋的精緻小盒,害怕的、畏懼的,以雙手捧著盒子,高舉過頭。
那有著尖牙長角、血盆大口的妖怪,一手抓過盒子,然後踹了它一腳,將它整個再次踢翻了過去。
它嘔出了胃裡的東西,眼淚和鼻涕因為劇痛一起迸了出來。
「沒用的雜碎!」鄙夷的看著它,他對這卑劣的傢伙,吐了一口腥臭的口水到它臉上,不屑的咒罵著,這才轉身離開。雖然被踢得頭破血流,它依然戰慄的再次爬起身,不敢怠慢的匆匆跟了上去。起身時,一朵被壓爛的小花,從它身上掉落。
小白花沾染了它污穢的血,變得又爛又醜。
但它仍舊將那被壓斕的小花,撿拾了起來,放進懷中。
貪戀的,它回過頭,雖然這兒早已看不到那青草綠葉,看不到那耀眼得教人無法直視的陽光……
它痛恨這一切,它想離開這裡,它想在陽光下奔跑,它想呼吸新鮮、乾淨的空氣,想脫離這種卑微低下的生活。
但,那只是妄想。
它掉轉過頭,眼裡曾有的光芒黯淡下來。
垂著腦袋,它抹去頭上的血,卻不敢抹去臉上腥臭的唾沬,只是畏怯的,在另一聲咒罵響起前,趕忙跟了上去。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喪失了生活在陽光下的資格。
它,是鬼。
一隻沒用的小鬼,只能受妖怪魔人們驅使。它逃得太久,躲得太久,忘得太久。在這漫長又痛苦的時間之中,它甚至想不起來,如此卑劣的自己,是如何又為何而存在的。尾隨著前方的主人,它在泥濘之中,踏出一步又一步,走進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不敢再妄想其它。
第一章
山,蒼翠如往。清晨,薄霧如紗,輕輕的籠罩在蒼山之上。天未亮,她已從床上爬起,穿上了外出服,提著竹籃,推開了門,穿過村落。為了避濕氣、瘴氣,和偶爾高漲的河水,倚河而居的村人,將屋子架高,搭在半空中。
有些人是用竹搭的,有些人則和她一般,住在木造的屋子裡,但所有的屋子都一樣,把一樓懸空著,人就住在二樓。
因為時候還早,大部分的人都還在睡夢之中。
在那朦朧的白霧裡,一位老者坐在高高的門廊上,抽著煙。
遠遠的,她朝他點了點頭。
瞧見她,他垂下了眼,從那蒼老乾癟的嘴,吐出一口白煙。
煙與霧,很快的,在空氣中混在一起,讓他佈滿皺紋的蒼老面容,更加朦朧不清。她知道,他曉得她要去哪裡,而他對她要去的地方,感到害怕。拉回了視線,她繼續往前走,離開了這小小的村子,走在崎嶇的山間小路上。這路,是村裡的人在荒煙蔓草之中,長久以來踩踏出來的。小路迂迥蜿蜓,慢慢往上,通往森林的最深處。
粉色的薄霞在天際流轉,美得讓人不想眨眼,她在途中路經山崖旁時,不禁為之駐足。
站在這裡,她可以看見山腳下的村落,有幾問屋子已經冒出了裊裊的炊煙。
如果天氣晴朗,她在回程時,甚至可以看得更遠,看見那曲折秀麗的河流,看見河岸兩旁的稻田,看見遠方的山丘,和更遠的高山峻嶺。
據說,在那些高山的另一邊,還有著更加廣闊的平原,更加寬大的河流,和更多更多的人。
但她從來沒見過,她從未離開過這個地方,和這座山。
村子裡的人來來去去,只有她一直留在這兒。
山嵐緩緩沉降著,從週遭的高山山坡上,降到了山腳下。
如果天氣不好,霧再濃一些,有時座落在河谷旁的村子,甚至會整個被濃霧覆蓋,站在這裡看,村子就像沉在雲海湖水之中。
若是不知情的人,從這兒往下看,一定不會知道那兒還有幾戶人家。今天的霧沒那麼濃,陽光一出來,霧就會散了。她坐在崖邊的大石上,吃著事先做好的飯團,看著這絕美的山色,等著太陽出來。
當金色的朝陽,自山巔透出一線金芒時,她也已經吃完了早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她重新提起竹籃,背著包袱,回過身,在金色朝陽的護佑之下,走入森林之中。
山林裡,蟲鳴唧唧。
村人走出來的山路,至崖邊已是最盡之處。
再進去,就得靠她自己了。
她撥開巨蕨的綠葉,踩過青草地,走過高大的楠木之旁。偶爾她會看見在林葉之中,躲藏著的灰兔、猴子,抑或是用一雙好奇的大眼,遠遠看著她經過的小鹿,和棲息在樹梢上的長尾鳥。
她踩踏著石頭,穿過一條清透的小小山澗。
這兒的水清冽冰涼,甘甜透心。
澗水沖刷過石頭,激起陣陣水花薄霧,朝陽映照而下,在薄霧上,浮現一座迷你七彩的霓虹。
她在山澗旁蹲下,以竹筒取了些清水儲存著。在稍微平緩的水流處,可以清楚看見小魚在啄食著石上翠綠的青苔。一朵紅色的茶花漂浮在水上,隨水而下。已經是春天了。她抬起頭,往花兒漂來的方向瞧去。山澗蜿蜓,除了滿山的林葉,瞧不見什麼,但她知道,再過去不久,那兒有株好幾百年的山茶樹。
五年前,她第一次自己孤身前來這裡時,曾因為好奇而順著澗水而上,瞧過那開了滿樹的紅花。
她很想再去看看,但那可以等到回程時再說。
妳必須在正午之時,才能接近供奉之地。
不可早,不可晚。
老者乾啞的叮嚀,迥蕩在耳邊。
進入森林的時間有限制,她必須在天黑之前走出來,所以她總是在天未亮前,就先爬到半山腰,等太陽一出來,就要往裡走,這樣才不會太過匆忙。
她把裝了水的竹筒系回腰上,繼續往前走。越是進到陰暗的山裡,動物的行跡也慢慢消失。
林木之間,原本窄狹的間距變得寬闊起來,每一株樹木都長得又高又大,粗壯結實的樹幹,需要好幾個大男人手牽著手才足以環繞。山裡的樹長得越高大,頂端的林葉越密,如傘蓋般的樹葉遮住了陽光,即使在白天,林子裡大半也陰暗如夜晚。因為幾乎照不到陽光,這裡的野蕨雜草也少。林上的葉,落了就掉到地上,層層堆棧腐敗著。
她穿著老覡者留給她的鹿皮小靴,踏出的每一步,都陷入那些腐敗的落葉之中。
這裡,除了些許的蟲蛇,連動物們都不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