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黎孅(黎奷)
唐謙一不禁笑了,她是在等他吧?這麼乖巧,兩天來如影隨形的跟著他,在進入工作室後,便不打擾他了,這麼識大體的女孩哪裡能錯放。
「過來。」他向她招招手。
步薇琳立刻站起來,奔向他。「你想好了嗎?」
結果一開口就是逼問,這女人喔……唐謙一沒轍地歎息。
「陪我。」他執起她的手,將她拉進工作室。
步薇琳四下張望,工作室裡只剩下他,廟祝已經不在了,桌上有幾個被刻壞的素燒擱到一邊。
他心情很不好嗎?難道是她逼得太緊了?
忍不住檢討自己,這兩天以來,是不是把他逼瘋了呢?怎麼這壞習慣就是改不過來?一旦她決定目標,便會努力不懈地進攻。
「你……覺得壓力很大的話,要說一聲……」她囁喏地拉扯他的衣袖。「我不是故意要給你壓力,而是……」
她小媳婦的模樣把他逗樂了,嘴角不禁上揚,他竟然又有了雕刻的興致,拿起一隻未裝飾的素燒,信手拈來,一朵玫瑰躍於瓶身。
「公司那邊給我下了最後通牒,最晚後天,我一定得回東京,慈善展的籌備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我留下來的時間不多……」
雕花的手一頓,回頭凝望她失落的小臉。
他不禁露出白牙笑問:「聽你這語氣,難道——你捨不得離開我嗎?」
被說中心事了,步薇琳微惱,伸手推開他的臉。
「還有心情開玩笑?是因為你的奶奶,我才這麼在乎耶!討厭鬼……」
這句話,牽動了他的心。
是因為他的奶奶,所以她在意,進而想幫老人家做點事。
「既然你有圖的下落,為何一定要我去日本?」她自行回去尋找調查,不行嗎?
「我不想你帶著仇恨……」她說出堅持要他同行的理由,「況且有你一起,意義不一樣。」
有他赴日尋親,意義不同,希望他能得到答案,放下仇恨。
「就算去又如何?奶奶想要一個答案……我不知道那個答案是不是我想告訴奶奶的,我不像奶奶,有那麼大的勇氣面對現實。」感受到她的真誠,唐謙一鬆口,道出他遲遲不敢答應的原因。
「我必須告訴自己相信,才能拋開情緒一路走來,如果答案是NO,我怕我會壓抑不住……」
他心疼奶奶,心疼父親,因為太心疼太心疼,而湧生了怨恨。
他不敢告訴別人心中最陰暗的憤怒——他怨恨自己未曾蒙面的爺爺,拋棄了奶奶、拋棄了他父親,讓他最重視的家人,一生都在等待。
步薇琳不是很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但她看出他的痛苦,想也沒想的握住他的手。
「可是也許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啊——」
「那麼為什麼他沒有回來?六十年,整整六十年!連一封信也沒有!」唐謙一突然震怒地低咆,把步薇琳嚇到了。
驚嚇過去,反而是釋懷,她手輕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撫平他的憤怒。
「你會生氣,就表示你在意。」
又被識破了!唐謙一覺得狼狽,對,他對爺爺的感情,是憎恨,也是在意。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許下這麼多的承諾後,一去不回頭?
送給奶奶的房子,為奶奶親手種下的吉野櫻、規劃美好的未來給奶奶,卻沒有為她完成,為什麼?
「我恨他的不負責任……但是奶奶,奶奶很聰明,不會被男人的花言巧語所騙……我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
「相信真相,相信你親眼所見的!都過了這麼久,也許已經找不到人了,但至少圖有下落。雖不奢望帶回爺爺的消息,起碼,為奶奶蓋好這棟房子。」
是啊!也許不會有村上俊彥的消息,但卻有房子完成圖的下落,起碼,把圖帶回來。
「你說得對,不過再讓我想一想,現在先別說這些,陪我,讓我完成這個陶器。」他聚精會神,將注意力全投入在眼前的工作上。
奇怪的是,原本躁鬱不安的心情,在聽見她的聲音後平復了,他能握著雕刻刀,快速的在陶器上頭雕刻出心中勾勒的圖騰。
她不吵不鬧,靜靜的陪著他,偶爾回眸,看見她崇拜的眼神望著他。
她用這樣的眼光凝望他,讓他感到滿足、平靜,如果可以,就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吧。
無奈美好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
步薇琳的手機驀然響了起來,是家裡打來的電話,她卻沒有接聽的勇氣,抬頭望了他一眼,才接起。
「腳傷好了沒?」電話那頭,傳來父親嚴肅的聲音。
既然是父親,就沒有撒嬌的理由,她的背下意識地挺直,恭謹地回答。
「已經拆石膏了,復原情況不錯。」
「既然傷口好得差不多了,為什麼不回來?」父親一句話,讓她的心一沉。
父親打這通電話來是催促她回家,但是……
「爸爸,我這裡有很重要的事情,耽擱了幾日。」想多爭取一點時間,好讓他答應。
「我是這樣教你的嗎?」父親沉聲斥責,沒有提高音量,但就是嚇得她連動都不敢動。
她是獨生女,從小受盡疼寵,但父親對她不只是疼和寵,還很嚴厲,她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父親的監控。
丟下迫在眉睫的工作,還待在台灣不回日本,這對父親來說,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但是,這是很重要的……」她急著辯駁。
「無論多重要的事,給你一天解決,票幫你訂好了,後天上午八點就給我回來。」
「等一等,爸爸……」步薇琳還來不及多說什麼,電話就被掛斷了。
父親下了最後通牒,她就要離開了。
「謙一,你還沒考慮好嗎?」她露出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我沒有辦法再等你考慮了,我爸爸要我回家……」
沒有時間給他考慮,沉澱,他必須快快解開心結。
唐謙一笑容消失,執著雕刻刀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抱歉,我……還是辦不到。」看見她流露失望的神情,他也不好受。
在堅持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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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完工了。
唐謙一走在木質地板上,一個人靜靜的思索著,環視書房,他親手繪製監督的工程,耗費了近三個月,總算完成了。
深受觸摸牆上的木質畫框,刨面光滑,師傅的工很好,做出他理想中的模樣。
「但是,這跟奶奶心中的書房,是一樣的嗎?」
不只一次聽奶奶耳語,書房是爺爺唸書的地方,辦公的位置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九份的海——
他走向窗,將之推開,小而寧靜的海景躍於眼前,他靠著窗,雙手環胸,望著海。
「奶奶想跟爺爺一起看的海,是這樣的景色嗎?」沒有答案,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憑著奶奶的口述,他繪了設計圖,大興土木的改建,不為別的,只是想讓奶奶開心。
他收入富裕,不靠那張建築師執照,這些年,光靠賣陶器的收入,便足夠他在任何一個地方買一棟新的房子了,更舒適,更華麗,讓奶奶安享天年。
但是奶奶除了這裡,哪裡都不想去,所以他也在這裡,陪伴奶奶。
「奶奶開心嗎?」這個問題,他不敢去問奶奶。
篤、篤、篤,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唐謙一循著聲音望去,見到從主屋進來的唐奶奶。
拉開和式拉門,唐奶奶笑得好開心,手上端著兩杯熱茶,走進書房。
「真的蓋好了呢……」語氣中難掩快樂和不敢置信。
唐奶奶把茶盤放在一旁,伸手觸摸書房的一景一物,邁開步伐,緩緩地繞著書房走。
每一回,奶奶在主屋走到該是書房的方向時,總會因為繞不出去而歎息連連,如今,她走過來了,帶著滿心歡喜,摸摸這摸摸那,愛不釋手的模樣讓唐謙一眼眶犯紅。
「這裡要擺俊彥的書,這裡這裡,是孝之的課本,俊彥要教我們的孩子唸書……」唐奶奶對著空空如也的書櫃,比劃著哪裡該擺什麼。
爺爺曾對奶奶承諾過,要親自教導孩子讀書,識字,但他的父親——唐孝之,沒有受太多的教育,因為家庭環境不允許。
國小畢業,便去當學徒貼補家用,正因為父親對自己沒能念太多書而深感遺憾,對他——唐謙一,唯一的獨生子,父親傾盡所有的栽培,
「謙一。」就在他沉思時,唐奶奶端著熱茶到他面前來,「來,喝茶。」
他意外,忙不迭接下,「給我的嗎?我以為是……」是要給爺爺的,不會回來……還未回來的爺爺。
唐奶奶微笑,對孫子說到:「謝謝啊,謙一,完全是俊彥告訴我的樣子,憑著我幾句耳語就能做得這麼好,你身上果然有俊彥的血。」
唐謙一聞言一笑,端著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癡望著奶奶快樂的神情,他不記得了,奶奶上次笑得這麼開心是什麼時候?是知道他考上建築師執照?還是他賣出第一個陶藝品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