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季可薔
他本質上其實有點輕蔑女人。
思及此,江雨燕頓覺胸臆漫開一股微妙的滋味。雖然她很慶幸他不像一般男人容易為女色著迷,但說到底,她也是個女人──
「我說老闆大人。」她機靈地轉開話題。「今天小的幫您辦成一件大事,不知有沒有賞?」
「沒問題。」他一口答應。「妳說賞什麼?」
「待我想想……」
她沒立刻回答,從容地吊了他一晚的胃口,直到兩人離開宴會廳,走在一條寂靜的羊腸小道,微涼的細雨無聲地從天空飄落,她仰起臉承接,忽然心情大好。
「來,我們跳舞!」她興高采烈地提議。
「什麼?在這裡?」他愕然。
「對,就在這裡。」她彎腰,優雅地提裙。「魔王殿下,請跟民女跳一支舞好嗎?」
「別鬧了,現在下著雨。」
下雨又怎樣?下雨才好,他忘了他們初次相遇便是在一個幽靜的雨夜嗎?那場邂逅,改變了她的命運。
從此,她戀上了一個不會停下來等她的男人,她只好拚命地加快腳步,追在他身後。
她追了好多年,追得好辛苦也好開心,因為追隨他,就像在濛濛煙雨裡跳舞,踩著水花,看一圈圈漣漪在足下蕩漾,每一圈,都蕩進心裡。
追隨他,像跳一曲抓不住節拍的舞蹈,怕不小心轉快了,錯過了他,卻更怕轉太慢,跟不上他,每一步,都是踏著自己的心頭肉,痛並快樂著。
每一個搖擺,搖的都是那忐忑不安的愛,愛他,也希望他疼愛自己。
她想愛他,狂熱地愛他,不保留地愛他,像一個穿著愛情的紅舞鞋,永遠停不下舞步的女孩——
「怎麼樣?我跳得好看嗎?」她在雨裡開展雙手,盡情旋舞。
「妳像個瘋子。」荊睿微笑望她,深邃的眼眸藏著純男性的欣賞與縱容。「是不是喝醉了?」
「我喝醉了嗎?嗯,大概有一點吧,剛才為了取信那兩個日本人,我可是真的喝乾兩杯威士忌。」
「妳酒量差,下回別喝那麼多了。」他話裡似蘊著心疼。
她笑了。「睿,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第一支舞?」
「什麼第一支舞?」
「就是高二的迎新舞會啊!你忘了?」
「那麼久以前的事,妳還記得?」劍眉斜挑。
當然記得,關於他的一切,她都記得。
她輕輕歎息,朝他招手。「睿,你過來,來跳舞。」
「不了,我不想也被當成神經病。」荊睿自持地站在一旁,雙手環抱胸前。他一向是冷靜的,甚至有人暗地裡嫌他冷血,一個冷血的男人不適合在雨夜裡瘋狂跳舞。
事實上,身為他的秘書,她也不該如此放縱,要是讓經過的熟人看見了,對公司和他這個老闆的形象都是傷害。
但她心情好,他不想壞她興致,她是個很盡責的秘書、很貼心的情人,她有資格對他要求這點小小的特權。
「你說要賞我的。」她嗔望他,有些懊惱。
「除了這個,什麼都行。」他許諾。
「真的?我要你當著別人的面吻我也行?」她故意為難他。
「燕燕!」
「只是開玩笑嘛。」她一個轉身,翩然旋入他懷裡,他順勢接住,親暱地攬住她。
她身子好熱,又好冷,一陣陣地輕顫著。
他心弦一緊。「好了,別再玩了,小心淋多了雨感冒。我送妳回家。」
「嗯。」她點頭,與他相偎並行。「睿,今年生日你會送我什麼?」
「不是還有好幾個月嗎?」他溫和地揶揄。「這麼迫不及待想要啊?好,那妳告訴我,妳想要什麼?」
「禮物當然要你想啊!讓我這個壽星自己說,也太沒意思了吧?我們說好了,今年你要有點創意,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沒問題,絕對讓妳驚喜。」只要她開口,他一定做到。
「睿。」她又是一聲輕喚。
「嗯?」
「我好像一年比一年老了。」她感歎。
「我不也一樣?」
「你是男人,年紀大一點不算什麼,我們女人可就慘了,青春一去不回頭。」
這話的意思是——
荊睿神智一凜,伸手掌住她半邊臉蛋,強迫她直視自己。「妳該不會是想嫁了吧?」
她默然不語。
而他看不清那迷離的眼潭,藏的是什麼樣的思緒。「我記得我以前問過妳,為什麼一直跟在我身邊?」
「因為我想看到魔王的末日。」她記得自己當時給了這樣一個挑釁的答案。
「妳現在不想看了嗎?」
她悵惘地搖頭。「我想我大概看不到了。」
「為什麼?」
因為他已年過三十,立了業,也差不多是該成家的時候了,他曾說過,他的婚姻是有價的,而她既不是家財萬貫的千金小姐,也絕不是個能夠救贖魔王的善良天使。
她只是個為了名利權位,不惜跟他一起弄髒雙手的女人……
「還用問?因為你太成功了啊!」江雨燕悄然深呼吸,逼自己展露最燦爛的笑容。「我本來是想看你這個只會利用人的卑鄙傢伙下場會是如何淒慘,沒想到你一天一天往上爬,愈來愈功成名就,簡直沒天理,老天爺是不是忘了開眼?」
「老天不是沒開眼,是被妳迷得暈頭轉向了。」他低下方唇,在她鬢邊曖昧地廝磨,一口一口,吮吻她敏感的耳?。「有妳在身邊陪我,老天哪還記得什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大道理?妳說對吧?我的小魔女。」
她沒回答,震顫地轉過臉,與他冰涼的唇纏綿相接,盼能就此吻到——
天荒地老。
第2章
十五歲那年,她與他在一場雨裡邂逅。夜很深,溫度很涼,她下樓買宵夜,在家附近一條陰暗的巷弄裡瞧見他,他像條戰敗的斗犬,全身傷痕纍纍,狼狽地倒在垃圾箱旁喘息。或許是同情心作祟,或許是他在黑夜裡閃爍的眼眸太明亮,比任何猛獸都銳利,吸引了她。
她蹲在他面前,請他喝熱湯,他卻倔氣地甩開她的手,甩開她一番好意,她也不生氣,留下剛買的食物,飄然離去。
她本以為這只是一個如夢的邂逅,沒料到幾個月以後,望女成鳳心切的父母不顧他們家境只是小康,硬是將她送進一所私立貴族中學就讀。
在眾多來自台灣各個豪門世家、身上標記著高貴「名牌」的同學裡,她找到了他,與自己一樣的「雜牌」。
後來她才曉得,他原本也是個銜著銀湯匙出生的貴公子,只是因為父母經商失敗、破產自殺,他才淪落到被有錢親戚收養,寄人籬下。那個雨夜,他頂了他那個勢利的表哥幾句話,對方於是召來一群家僕,惡意地痛揍他一頓,甚至拿燒得透紅的火鉗燙他,然後將他趕出門,要他自生自滅。
他在外流浪了幾天,才被他舅舅派的人找回去,一開口便不由分說地訓斥他,說他是個忘恩負義的小壞蛋。
我給你吃好的、穿好的,送你進名門學校讀書,你居然這樣回報我?外頭的人要是知道了,還以為我虐待你!
其實他舅舅並非真正關心他,只是為了買一個好名聲,他舅母跟表哥更不用說了,只把他當成麻煩的眼中釘。他在一個冷漠無愛的世界裡掙扎,日日夜夜,孤獨地舔舐身心的傷口,他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他會爬到權勢的頂峰,奪回所有他曾經擁有的,教每個曾經輕蔑他的人另眼相看。
他的心是一個黑暗的無底洞,唯有仇恨與野心能填滿,為了得到他想要的,他不擇手段,踩著別人的感情與血肉,走不見天日的修羅道。多年來,她一直愛著這樣的他,愛他的壞,愛他的孤高,更愛他在不知不覺間流露的一絲絲脆弱。她一直看著他,從高中時便看他用盡心機周旋在那些名牌同學之間,之後,又看著他縱橫職場,成為倫敦金融圈最年輕的首席交易員。
在那個景氣熱到最高點的瘋狂年代,一個衍生性金融商品的交易員幾乎就是個毫賭的賭徒,唯一的分別是他們手上進出的資金更多,道德更淪喪。
中規中矩的優等生不可能在這樣的戰場上生存,只有那些對金錢名利最貪婪、最執著的人,才勇於下注,勇於與波瀾壯闊的命運對賭。
而他,賭贏了,也夠冷靜,看準市場泡沬即將幻滅,先一步撒退,保住得之不易的戰果。
他回到台灣,進一家外商企業工作,因緣際會結識了「泰亞集團」的小開楊品深,對方也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號召一群年輕新貴,募集一筆龐大的資金,成立這家創業投資公司,由他擔任總經理,負責日常的營運及管理。
她則順理成章成為他的秘書,正式從他的好朋友,升級為與他一起泯滅良心的「共犯」-
「這是法律顧問起草的合約,你看看怎麼樣?」江雨燕敲門進荊睿的辦公室,將一份文件遞給他。她已事先閱讀過,在幾個值得注意的細節,做上記號。荊睿接過合約草本,只看她標記的地方,然後點點頭。「OK,沒問題,明天就請羅董簽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