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岳靖
佟綺璐先是聞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後看見婦人懷中露出來亂晃的一截枯黑小腿。「來這邊。」她忍著從胃襲上喉嚨的不舒服感覺,趕緊將婦人扶起,要婦人把孩子放上急診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條和木板綁捆,腳掌已無血色,孩子也因高燒陷入昏迷。她問孩子的母親發生什麼事,那母親痛哭不停,什麼也說不清楚。她拼湊地理解,大概是孩子為了搶運糧車上的救濟食物,被人群從高處推下擠踏。那母親不斷拜託她救救孩子,不要讓孩子被魔鬼帶走。
佟綺璐拆開孩子受傷的腿,發現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組織嚴重壞死,流出惡膿。她一陣頭暈眼花,心裡很難過。「怎麼拖到現在才送來?」
佟綺璐一問,婦人哭得傷心,說她和女兒住在偏遠沒有交通運輸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兒送到這醫療所,到處都是戰火,逃難民眾自顧不暇,根本沒人幫她的忙。
婦人說:「我的丈夫、大兒子、二兒子戰死了,小兒子和二女兒餓死了,大女兒得傳染病死在兵工廠,求求你,醫師,好心的醫師,請你救救我的小女兒——」這她唯一的希望。
佟綺璐聽多了這類故事,她不再提問,全神貫注診療孩子。
「必須截肢。」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也不知是誰遞換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診療行列,協助她。
她只是專心地動作著,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憫的故事,做完該做的事。
幾個小時後,一天到了盡頭,送入觀察病房的孩子醒了,雖然少一條腿,但那天真臉蛋恢復生氣,掀動的雙唇叫出「媽媽」。那母親破涕為笑,直向佟綺璐道謝。
佟綺璐默默離開病房,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謝,她心裡還是很難過,回房坐在床邊,點亮小燈,她想起夢見母親的事,這一刻,她終於瞭解母親將她推進河裡的心情。這個國家,內戰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戰火、疾病永遠第一威脅脆弱的孩子,那些母親們飽受隨時可能會失去孩子的恐懼……
摸著自己的腹部,佟綺璐躺上床,取出懷表,彈開表蓋、按合表蓋,反覆動作,直到美眸垂閉,睡了去。
松亞傑聽醫護人員說了,他忙著救那名軍團送來不能死的傷員時,妻子拉回一個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松亞傑準備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診治的那個小女孩,之後往沒有先進儀器、沒有護士加倍照護的簡陋ICU房走。
未接近門口,松亞傑就看到有白煙飄出陰灰的長廊。進了房,那位今早由軍團送進來、不能死的傢伙,以驚人的恢復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著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沒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醫師……」男人看見松亞傑走進來,吐了口煙,打招呼。
松亞傑扯一下唇角。「沒人告訴你別在醫療院所抽煙嗎?」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麗的女醫師對我這麼說過……」男人咬著雪茄,哼笑著。「我只聽美麗女醫師的勸告。」
松亞傑攤手。「真可惜,我很遺憾……」
「這種話,你該留在沒救活我再說。」男人又吐了口煙。
「真可惜遺憾我沒有那種時機說。」松亞傑走到床邊,審視著男人的氣色,拿出聽診器。
「醫師,」男人舉起挾著雪茄的手,拒診。「我會活很久的,在這個國家沒有徹底改變前,我是不會死的……」
「將軍……」一個年輕人腳步無聲衝了進來,注意到松亞傑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點了個頭。他才接著說:「車子來了。」
松亞傑看著那幾乎還是個孩子卻穿著軍官服的年輕人,有些覺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兒見過他。
「巴爾,過來幫我一把。」男人出聲。
年輕人隨即掠過松亞傑,借出肩膀,讓受傷的長官扶著下床,
「謝謝你了,醫師,我們後會無期。」男人嘴角斜叼雪茄,在年輕人的協助下,走出病房。
松亞傑跟出去,在長廊末端——緊急逃生口外,有輛與夜色相融的車,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繃帶,其實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朝他們移近,腳下踩中一個物品,才停住,撿起落地物——是一張國家識別證,上頭名字印著「松巴-梅賽迪斯」,還有一張稚氣未脫的大頭照。
「幫我把它送進碎紙機,醫師。」那個叫巴爾的年輕人,再次腳步無聲地折返。
松亞傑抬眸看著他。
他說:「我早沒了國家。」
「巴爾,走了。」壓低聲線的粗吼。
年輕人回身,消失不見光的幽暗處。
松亞傑翻動著手裡的紙卡,旋足,走往病歷數據室,銷毀不需要的東西。
第6章(2)
半個小時後,松亞傑出了病歷室,點一盞煤油提燈,朝院所東南側休息房步行。
一進房,松亞傑直接走過床尾,把煤油提燈遠放在與門隔床相對的窗邊。這戰地醫院,除了重要設施、急診間,醫護人員休息房室用電一律管制。今晚接近望,月華輝射玻璃窗,柔暈滿室,房裡不算太暗。
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松亞傑往妻子那側床畔走,關掉她的小桌燈,俯身調整她的睡姿。
他摘掉她的貝雷帽,鬆開她的髮束,把她手心的懷表塞回枕下,大掌移至她輕掩腹部的柔荑,他沒拉開那小手,反將自己的手覆上,停了好久,單膝跪地,親吻她的睡顏。
他吻她的嘴時,她睜了一下眼,隨即閉上,手環抱他的脖子,柔柔地,讓他上了床。
親吻聲隱隱秘秘,喁喁私語,慵懶婉轉,踢掉鞋子,衣物跟著落地,松亞傑密貼著佟綺璐每一寸肌膚。但佟綺璐太累了,一接觸熟悉的氣息、舒適的溫意,很快地又在松亞傑懷裡沉睡,無法做一個盡責的妻子。
「綺璐……」他輕喚,一如近日幾夜,喚不醒她。他咧唇,笑無聲。
他總是越累越想要她,卻總是只能靜瞅著她疲倦的睡顏,大掌撫摸她微微起變化的身軀,他自嘲自己慾望是否太強烈,腦海想著她睡前的呢喃……
亞傑,你可不可能成為一個考古學家……
松亞傑撫著妻子睡夢中皺凝的額心,嗓音安沉地,說起他曾為她說過的床邊故事。
她無法和丈夫繼續——
走那條赫拉克勒斯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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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綺璐清楚自己最近情緒起伏大、易掉淚、嘔吐、食慾不振是怎麼回事;她老是想起母親,想起抱著孩子衝進急診間的寡婦,想起生了十五個孩子還不斷要生產的婦女。
今早,她處理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發現胎兒是臀位產,努力了數個小時,最後只能剖腹。她勸婦女接受結紮,否則未來幾年生產都得剖腹,這在醫療缺乏的內戰國家絕對是冒險,婦女無法理解她的憂慮,歇斯底里地哭叫拒絕,搞到她身心俱疲,昏倒在手術室。
醒來時,楊提爾又在門外急喊:「綺璐學姐,不好了!」
楊提爾不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她聽見除了他的聲音,尚有雜沓的腳步響,由遠而近,奔竄在門外陰暗的廊道。
「綺璐學姐,軍方強行押走亞傑老師!」
這消息讓她強烈一震,下床,趿鞋,綁不好鞋帶,就往門邊跑,差點絆倒。她扶著門喘咳幾聲,雙手發抖起來,困難地握住門把,費好大的勁,才順利拉動它。
門咿呀地敞開,幾張冒汗焦急的臉龐一致望著她,好像她是救星。
「綺璐學姐……」
「亞傑被什麼軍方押走?」是叛軍?還是政府軍?佟綺璐打斷楊提爾。「他們為什麼要押他?」
「中都援軍的人說亞傑老師協助藏匿恐怖份子……」
「恐怖份子?」
「那天那個傷員……」
「國際軍團送來的那個?」佟綺璐急了。
楊提爾搖頭說:「他們不是國際軍團,是叛軍偽裝國際軍團,那天他們送來的傷員,是國際至團要追捕的頭號恐怖集團重要成員之一……」
佟綺璐再也沒耐心聽,揮散擋門的人影,穿過長黑的廊道、哀聲四起的急診間,跑到醫療所外。
夕陽餘暉的天空,美麗而寧靜。強行押人的軍車早載走她丈夫,留下這間諷刺的紀念和平醫療所。
松亞傑不是第一次上這艘龐大如怪物的航空母艦,倒是第一次進秘密審訊室。
真榮幸!
兩個士兵跟在他背後,他感到此生的不平凡,嘴角噙抿一抹淡笑。
「笑什麼?」其中一個士兵很敏感,神經質,一下就動怒了,用長槍頂推他的背。
松亞傑舉起手。「放輕鬆,大家都是為了世界和平……」
「閉嘴!」另一個士兵打斷他的嗓音,粗暴地踢他的腿。「進去!」這傢伙脾氣很差。
松亞傑點頭,乖乖照做,進入封閉、昏暗的艙房裡。他們把他鍺在牆邊的椅子上,打亮一盞燈,專照他的臉。松亞傑瞇了瞇眼,撇頭迴避直射的光線,臉頰擦了一下牆。這牆做了隔音設施,具它三面也是,明顯有時他們會刑求取供,不想讓戰俘哀聲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