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岳靖
燒焦味、血腥味、藥水味飽脹在青灰色的雜亂光影中,一幕幕隔簾裡,每張簡易診療床或行軍床均躺臥傷患,不少傷者甚至席地而坐地接受治療。
安秦眉頭皺凝,頗無奈,瞧一眼抱著佟綺璐的松亞傑。「沒有床位。」這女孩發燒,他們也不能把她隨便放在地上。
松亞傑旋足,離開急診間,走過三幢人滿為患的病床房,進組織人員的休息木屋。
「你們回來了?」
一進門,門後古典鍛鐵籠裡的鳥兒拍翅怪叫兩聲,一個小傷患坐落臨牆的桌前,克難地在這醫療器材不足的值夜室接受額傷縫合。
「現在還不能休息。」很會聽腳步聲辨人的師長杜罄,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他們兩個小輩。「亞傑、安秦,喝過水後,馬上去支持——」
「罄爸,我們撿到一個女孩,她可能遭到嚴重的傷害。」安秦打斷杜罄的指派,走到與方桌一臂距離的小床鋪,整理好枕被。
「安秦,你去找我母親過來。」松亞傑將陷入半昏迷狀態的佟綺璐放上床。
安秦立刻動作,要去把隊上兩名女醫師之一的松亞傑母親找來。
「你母親和你父親去了十哩外的難民營集中地,順利的話一星期才會回來,要是事多可能得待上一陣子。」杜罄處理好小男孩的額傷,離座,跨步站到床邊。
受傷的小男孩跟著靠過來,一個沒注意,踩中松亞傑的鞋尖。
松亞傑低頭看小男孩。小男孩兩眼直愣愣,瞪望床上的佟綺璐。
「很眼熟……」杜罄脫掉口罩、手套,撫著下巴短鬚。「我好像在哪見過這女孩——」
燈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沒被蒼白膚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細緻,雖有因戰爭逃難造成的傷跡,看起來仍像玻璃櫥櫃裡蕾絲、絹織物繁複繚繞的洛可可風陶瓷娃娃。
「她跟亞傑說她叫綺璐,十三歲。」安秦對著師長報告道。「罄爸,你真的見過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會說這話。」女醫師蘇影桐開門進屋,本是來看看老是偷懶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處理好小男孩的傷,沒料到兩位學生帶了傷患回來。
「我已經把他的傷縫好了,瞧——」杜罄一聽見蘇影桐進來,馬上抓著小男孩轉身等她驗收。
蘇影桐直往床邊,探看床上女孩狀況,直接下令:「安秦、亞傑,把她移到我房裡——」
「是。」安秦答道。
松亞傑伸手抱起佟綺璐,挪腳,這會兒,換他踩到小男孩,他反應快速地移開。「抱歉,不痛吧?」視線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著佟綺璐垂晃的手臂,眼睛慢慢往上對住松亞傑的雙眸,猛地低頭,轉身衝往屋外。
門砰地關上,大人面面相覷。
「看吧,能跑了!」杜罄對著蘇影桐指指門。
蘇影桐說:「你最好把他找出來補劑破傷風。」
杜罄攤手點頭,戴好貝雷帽。「我肯定見過這個女孩——我會想起來的。」出門前,他朝蘇影桐咧齒一笑。
蘇影桐花了近一個半小時,檢查佟綺璐身上內內外外,確定她只有皮肉輕傷、感冒、脫水、營養不良,並無遭遇安秦言下臆測的嚴重傷害——這結果,讓松亞傑莫名地鬆了口氣。
坐在床邊,睇望佟綺璐,松亞傑有些明白為何蘇影桐要他在這兒照護。
「松亞傑……」佟綺璐睡得很不安穩,偶爾會睜開眼睛,正確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亞傑——」
「我在這兒。」松亞傑看著她的眼,響應之後,她才會再次合眸。
月色蹣跚越過窗欞,這次,佟綺璐像是疲累至極地深睡了。松亞傑正欲起身去拿些熱水,就見虛掩的房門外探進一顆頭來——
是那個額頭受傷的小男孩。他偎在門邊,縮了縮肩,怯生生地瞄著松亞傑。松亞傑瞇細雙眼,慢慢站起,走過去。
「你打過破傷風了吧?」松亞傑壓低嗓音,咧揚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對小男孩說:「那個姊姊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視線一直離不開她,要進來看她嗎——」
小男孩兩手一伸,強拉松亞傑出門。幾分鐘後,松亞傑獨自回房裡,聽見佟綺璐在叫他。
「松亞傑……」
松亞傑走往床邊,說:「我在這兒——」
「嗯……」佟綺璐眸光渙散對著他。「我剛剛看不見你……」
「天晚了,氣溫低,我剛去關房門,免得你冷。」松亞傑欠身,將被子蓋至她脖頸,摸摸她額頭,方要收回掌心。
「別離開……」佟綺璐伸出紮著點滴針頭的柔荑,抓住他。「別離開……好嗎?」
松亞傑頷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綺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閉上眼睛。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眉頭緊蹙的睡顏,久久,她沒再睜眼,他也閉合雙眸,躺靠床頭架,聞著她身上傷藥氣味,提動唇角,輕哼起歌來。
優雅、安詳而深邃的歌聲,陪她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夢境暫歇。
好長一段日子了,佟綺璐無法放心睡覺,那個火燒的傍晚彷彿時時存在她閉眼之間——母親在橋上淒厲的慘叫,冷得像冰,凍結她的淚水,這淚水終於在這個沒有戰爭的夢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將她漩繞的河水,潺湲無絕。
狠狠地哭了一場,醒來時,佟綺璐的淚干了。夢是她的解藥劑——這陣子逃難帶來的驚怖消弭大半,張開的雙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輕旋的綠色羽毛,她微轉頭顱,見著松亞傑坐在窗軌。正確來說,他是臀靠窗軌,交迭的長腿斜杵地面,意態閒適似畫。他左肩停著一隻長尾青鳥,不動的樣子像是他那件綠衣衫的特別配飾,背襯窗外的藍空白雲。
天亮了,有那麼幾秒鐘,佟綺璐不認為這兒是戰地。
「嘿!老大!」松亞傑肩上的鳥兒鼓動翅膀飛出窗外,他轉身朝外喊道:「你要飛哪兒去?隨時有空襲!」
他的歌聲停止了,她也徹底醒了。現實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獄上一層——
父親常說他們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頭叛軍打爛大半城池,他們依然可以悠閒看電影聽歌劇,外交官們天天參加社交酒會,夫人們身上穿著巴黎最時尚的高級訂製服……佟綺璐記得父母出事的前幾天,家裡司機載她經過首都最有名的百貨公司,她看見櫥窗新一季男裝就像松亞傑此刻的模樣,只差那男模特兒肩上是把火箭筒。這世道亂糟糟,流行發戰爭財。
國內軍需工業分子蠢蠢欲動,政府正在研議是否派兵,這頭已有人員遭綁架,沒五天,荒野兀鷹圍食身首異處的外交使節屍體畫面,成為國際新聞頭條。
都說激進派叛軍展開報復行動,戰鬥機突破空防,轟炸首都虛幻光譜,天堂與地獄毫無差別。
佟綺璐嬌麗的臉蛋已無稚氣,也不見少女輕愁。松亞傑回首看著她沒有情緒的表情。
「嗨,綺璐,你醒了——」他走近床邊,撿起落在她枕畔的綠色羽毛。「老大是我們組織的吉祥物——你怕嗎?」突然問。
佟綺璐盯著他,沒說話。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區考克的﹃鳥﹄,從此變得很怕鳥,你呢?綺璐——」
柔緩、安沈的男中音喚她的名,佟綺璐下意識撐肘欲起身。松亞傑扶她一把,讓她靠臥床頭,他坐在她旁側,托著她的手,檢查點滴針頭。她靜看著他,他們視線交凝。
「我沒有離開,你聽見我唱的歌嗎?」他伸出修長的指,碰觸她顫動的睫毛。「別害怕,綺璐,你現在很安全,我保證——」
一顆眼淚無聲地自清絕的美眸滑落。
「這是荊棘海藍寶石,」松亞傑的嗓音持續著,他放下停在佟綺璐眼前的手,探進黑色行軍褲口袋,取出一條項鏈。「它還有另外兩個名稱,叫做荊棘海冰藍石或九月石,很稀有,聽說無國界週遭國家的父母們竭盡一生所能,就是想為他們的女兒們準備這個珍寶當嫁妝——」他撥撩她曲鬈的長髮絲,把項鏈戴在她頸上。
「這是傳家項鏈,」佟綺璐斂下臉龐,噙淚低語:「爸媽說他們一輩子也捨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動胸前的寶石垂飾,鉑底座刻印的「佟」姓還在——
「那就別讓它成為任何男人的財產。」松亞傑手臂虛環著她,長指在她頸後把項鏈扣實。
佟綺璐仰起臉龐,幽幽眄盼松亞傑。她想說,家已經消失了,傳家項鏈哪還有意義?她像一縷孤魂,再也沒有人捨不得她什麼。
別理她,她走不動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項鏈,難道不該照顧她,她在發燒,我們應該照顧——
照顧?巴爾,你在說什麼?這是逃難,換做是你沒法自我照顧,我們一樣丟下你!不要濫施同情心!我們的人在前線已經死了多少,你知道嗎!她是外國人,今天會有這樣的下場,要怪她自己國家政府派兵的舉動,我們誰也對她沒有任何責任!這是戰爭!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