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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文 / 雷恩那

    她驀地將薄荷露小瓶遞給他,起身離開坐榻。

    展煜一愣,很快地接住瓶子,不清楚她為何會突然寒著臉容,像是惱怒了。

    「觀蓮姑娘,我!」

    「唔……嗯……煜哥……」華靜眉終於哼出聲了,眉兒楚楚可憐地蹙起,在他懷裡晃著小腦袋瓜。

    「嬤嬤、鴻叔,咱們回去吧。」

    易觀蓮不再多待,即便聽到華靜眉哼吟著正要轉醒,她也不瞧了,只淡聲吩咐一句,人已走出竹草棚。

    「小姐,等等啊!」這一方,兩位易家老僕忙收拾好東西,快步追上。展煜不禁苦笑。唉,這似乎有些「鳩佔鵲巢」的意味,霸佔人家的棚子和坐榻,搶人家的溫茶和巾子,最後還把主人家趕跑……易家這位身為「師匠」的姑娘脾性不好捉摸啊!

    嗓音偏淡,眉眸間的神態也偏淡,清凝如霜——喔,不,她身上並無霜雪那股子寒氣,真要說,倒像是一朵裂鈴綻絮的棉,靜謐謐的,開著無言無色花,不去驚蜂擾蝶……

    他尚不及將視線拉回,鴻叔卻去而復返,手中抓著一件披風。

    「煜少爺,這是我家小姐的披風,她要您把披風取了去,給華大小姐裹著保暖,免得中暑後醒來吹了風,又給受寒著涼,那就糟啊!」

    「這——唉,多謝你家小姐。」展煜只得收下,畢竟靜眉的身子不比尋常,自小就體弱氣虛,這人情是欠定了。

    鴻叔咧嘴笑了笑,轉身離開,邁大步再次趕上主子。

    這時,華家的馬車已從棉田的另一端拉到這兒來。「煜哥……唉……我又暈倒了,是不……」華靜眉意識漸清,在他懷裡仰起雪臉,問得好無奈。

    「沒事,我接住妳,沒讓妳摔著。」他徐聲帶笑,有幾分要逗她展顏的意味。

    華靜眉又歎。「回府後別聲張啊,我不想娘親擔心……也不想駱斌又來管人……」她最受不住的就屬華府駱大總管那雙深沈目,明明才虛長她幾歲,少年老成得教人發指也就算了,還常沒把她這位主子放在眼裡啊!

    展煜似是清楚她在憂慮什麼,瞭然地微揚嘴角。

    「別想太多,合睫再歇息一會兒,我抱妳上馬車。」

    用披風將她輕裹,他打橫抱起她,今日跟著他們出門的小廝已撩高馬車的厚簾子,等在竹草棚外了。

    車內備有軟氈和毯子,那些東西足能保暖。把華靜眉安頓妥當後,展煜立在自家馬車邊,手裡抓著人家適才送來的披風,心思不定,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不遠處那三抹身影。

    一主二僕。兩名老僕似邊走邊說著話,而走在前頭的主子姑娘揚顎挺脊,步履閑靜,坡頂上的風把她的烏髮和素裙往後打,打得獵獵飛飄,她的形影顯得好單薄,彷彿徒有精骨而無肉身。

    「先送大小姐回府,不必等我。」

    「煜少爺,您去哪兒呀?咦?」

    展煜對著小廝和馬伕交代過,隨即疾步朝那抹薄身追去。

    他步伐極大,動作好快,距離迅速縮短,不一會兒功夫便趕上人家。

    先聽到聲音的是伍嬤嬤,她年歲雖大,耳力可靈了,不待展煜停住腳步,她穿著襖衣的矮壯身子陡地車轉回身,瞧清是他,火氣就揚了——

    「煜少爺還想搶啥兒?咱家小姐連披風都出讓了,你別欺人太甚!」

    「展某正是為了歸還觀蓮姑娘之物而來的。」

    他略抬手,那件女子款式的披風就掛在他臂彎上。說話時,他雙目掠過伍嬤嬤和鴻叔,與此時佇足回望的易觀蓮相接,姑娘的幽眸眨了眨,兩眉兒微乎其微一蹙,像是對他拔腿直追而來的舉止感到困惑。伍嬤嬤冷哼了聲,五指一探就想抓回披風,也不知展煜是有意抑或無意,沒見他有所挪動,竟能不動聲色地避開,披風依舊掛在原處。隨即,他斜步一掠,把伍嬤嬤和鴻叔拋在身後,竄到易觀蓮面前。

    「你——」易觀蓮靜謐的眉眸蕩了蕩,不禁往後小退一步。

    展煜仍是一慣的徐笑。

    「謝謝姑娘相贈薄荷露,更慷慨出借保暖之物,我義妹已然無事。」

    他雙手送上披風,微傾前的身形顯得謙和,姿態就如彬彬佳公子。

    自個兒的衣物攤在他手裡,樸素布面覆著男人修長偏褐的指,易觀蓮微怔著,內心突然有股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宛若膚上爬著小蟻,她不自在地抿抿唇,仍努力自持著。

    「嬤嬤,幫我收好。」她輕聲吩咐,並不親手接下。

    「是!」伍嬤嬤領了主子之命,「砰砰砰」地踩重步過來,一把從展煜兩臂間抓回披風,那力道很有乘機欲抓傷他的意圖,當然,也少不了一記惡瞪。

    他何時這麼招人嫌了?展煜暗暗苦笑再苦笑。看著眼前女子,素身真如一鈴棉雪,白頰被風刮出淡紅,他低微一歎,不由得道:「妳還是把披風披上吧,坡頂風大,怕要受寒。」

    「不勞煜少爺費心,這點風我還受得住。華家小姐需要照料,煜少爺請回吧。」

    被這麼不輕不重地堵回來,展煜飛眉略挑,微微一笑。

    他不走,反倒再趨前一步,問:「觀蓮姑娘,能單獨和妳談談嗎?」

    咦?

    易觀蓮的秀眸瞇了瞇,蟯首淡偏,像是一時間沒聽明白他的話,而護著小雞以防鷹爪的伍嬤嬤早氣跳跳地在一旁嚷嚷了起來。

    「談啥兒談?咱們兩家各管各的地盤、各作各的生意,井水不交河水,你華家棉儘管『華冠關中』,咱們易家錦在關中可也是獨佔鱉頭,王見王,有啥兒好談?老鴻,杵在那兒拉干屎啊?換你來罵!」

    「啊?呃……這個——其實……唔……」惑厚的鴻叔脹紅臉,抓頭撓腮的,自然又把老嬤嬤氣得蹦蹦跳。

    「沒關係的,嬤嬤。」易觀蓮終於啟唇說話。展煜發覺了,她嗓音無須高揚或加重,音中自然地揉有某種力量,讓她淡淡一吐,極輕易就能抓緊旁人心神,將吵亂控制下來。

    她這「師匠」的位子才坐多久?

    年歲輕輕,該有的威嚴竟全備足了。

    唔,是了,自她易家錦上一任「師匠」、也是她娘親去世後,正值雙十芳華的她就接替娘親「師匠」之名,繼續將自家獨樹一幟的織錦巧技發揚開來。算一算,她擔任「師匠」都有四個年頭,今年二十有四,尚小他幾歲。

    他與她其實在年少時就相識,兩家棉田緊挨著不說,華家織廠裡的織娘,好些都曾到易家堂學織錦手藝,有趣的是,易家錦的「師匠」從不藏私,有人願學,定是傾力教授,但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能不能成為拔尖兒的織錦好手,全得看自個兒造化。

    然而,他們倆識得這麼多年,卻僅僅是知道彼此罷了。她知他是華家煜少爺,他曉得她是易家的觀蓮姑娘,就這般,交情比水還淡,更不曾深聊過。這一方,易觀蓮也懷疑著,這男人究竟要同她談什麼?

    「不必單獨談,煜少爺有話就在這兒直說吧。」

    展煜方唇略勾,深深看了她一眼。

    「也好。」點點頭,他忽然從袖底掏出一小物,遞上。「姑娘請看。」

    當他取出那朵棉花花鈴時,易觀蓮眸心陡湛。

    她輕「咦」了聲,兩隻柔萸著魔般乖乖伸出、攤開,等著去捧那朵吐絮花鈴。

    展煜這時不知吃錯什麼藥,見她清容浮嫣,就為他捏在指間的棉花,竟故意遲遲不放下它。

    他微微挪到左邊,作出掬水姿態的一雙秀手跟著挪過去,他再移向右方一些,秀手隨即移過來。

    他這是幹什麼?

    竟無端端逗起人家姑娘?

    就在易觀蓮感到不耐,正欲揚起眉睫詢問時,那朵花鈴終於落在她掌心。

    「華家東郊試種場的新種棉,花鈴的形成較尋常棉種慢上三個月左右,但慢工出細活,它的棉絲更柔更細,無須過染,質色已泛珠光。」展煜低聲道,掩飾適才「不正經」的心思。他懂得逗靜眉開心,也愛跟笑眉打打鬧鬧,卻不覺得那些法子能用在她身上。

    她是易家錦的「師匠」,光聽這名號就夠讓人肅然起敬了,更遑論她清凝的音容身姿,自有一股不容輕犯的端持。

    可是,她方才捧著手隨他挪來移去的模樣……竟教他聯想到對著肉骨頭流口水的小狗!

    紅紅的頰、發亮的眸,很不一樣的她啊!

    易觀蓮此時此際的思緒可沒眼前男人那麼伏騰紛雜。

    她幾是屏息地啾著掌上的小花鈴,那朵棉美得不可思議,絮如春蠶吐出的第一口絲,觸感溫潤,像能搓揉出油脂般,滑溜溜的。

    「你……它……它真美。」她好不容易穩下心緒。

    「是。」

    她抬起臉,近近對上男人由衷的微笑,這才發覺兩人似乎靠得太近。捧著那朵棉鈴,她下意識往旁一側,似有若無地避開對方的注視,持平嗓音道:「那就恭喜煜少爺了,貴府有這新棉種,我想……要織出比江南絲綢更細膩的錦面,也絕非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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