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千尋
阿譽是個很好騙的人呢。她微笑。
「你可以吃些什麼?」
「通常是生菜沙拉,和高纖低糖的水果。」
「這種生活不辛苦嗎?」他眼裡浮上一層心疼。
「有一點,不過我熬出頭啦,阿譽知不知道,我很有名呢!」她驕傲的說。
「知道。」他看過關於她的報導。
很早以前,晴天說,跳跳學芭蕾的話太慢了,要成為芭蕾舞星,最慢在五歲之前就要開始接觸芭蕾,所以他知道,跳跳擁有今天的成就,得比別人砸下更多努力。
她一直笑,好像心情很棒,棒到得用很多的笑容才能表達自己有多快樂,可是下一刻,突然他想起晴天的話——「跳跳啊,越傷心笑得越甜蜜,你不要被她騙了。」
才兩個星期!
從發現晴天得到血癌到決定治療方式,才經過短短兩個星期,她整個人已經瘦掉六公斤,本來就不胖的她,變成一把骨頭。
每天他都穿上無菌衣進隔離室,隔離室一次只可以進去一個人,他進去了,跳跳只好在窗外對他們微笑、做鬼臉。
「幸好跳跳還小,不知道你病得多嚴重,要是她知道,就不會笑得這麼燦爛了。」他辦不到,他做不出跳跳臉上的笑容。
「你不懂跳跳。」晴天說,對著窗外的跳跳比出一個V字的勝利手勢。
「我哪裡不懂?笨瓜一個,心思單純得很。」
晴天微笑,說:「講個故事給你聽。」
「好。」
「我出生就笑味味,醫生告訴爸爸別大驚小怪,那不叫做笑,而是顏面神經的反射動作,每個嬰兒都有的。我爸爸卻怎麼看,都覺得我在對他微笑,於是幫我取了名字叫做天睛。」
「同理可證,跳跳一出生就哭得全世界都受不了?」
「嗯,媽說,她生出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不甘願來到這個世界。她不像育嬰室裡的小Baby,一哭就是驚天動地,非要全世界都注意到他們。天雨哭的時候不出聲,只是不停掉淚,滴滴答答濕了枕頭才被人發覺。爸爸很驕傲,說他的女兒是稀有品種,她不是在哭,她是在飄毛毛雨,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天雨。
「她小時候常躲在衣櫃裡掉淚,爸媽不斷教導她,要學姊姊,天天放睛,大家才喜歡她。她學了,學得很徹底,開心的時候笑、傷心的時候也笑,她啊,越傷心笑得越甜蜜,你別被她騙了。」
見他不說話,跳跳扯扯他的袖子問:「阿譽不必上班嗎?」
「請假了。」他倏地從回憶裡抽身。
「請假了,那阿譽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和跳跳聊天嘍?」她不介意他的臭臉,總是笑得一派天真。
而他,還是分辨不出,甜蜜笑容的背後負載多少傷心。
第三章
蔣譽牽著商天雨進客廳,她把早餐吐光了,在談之前,他先繞進廚房裡,替她泡牛奶。
冰箱裡面應該多塞滿食物。他想。
看見牛奶,跳眺皺眉頭,還是乖乖喝掉。
「說吧,想告訴我什麼。」今天,他有一整天的時間和她敘舊。
「阿譽有沒有看見新聞報導?最近有一條很大的新聞……」
「商伯父把八成財產捐出去做公益?」商界都在討論這件事,多數人持正面看法,但站在跳跳的角度來看,恐怕沒有那麼正面。
「阿譽故意跳過爸爸娶一個年輕貌美的英國妻子,怕跳跳傷心?」她偏著頭望他,感激他的體貼,雖然他的臉還是臭得很。
「對,你哭起來很嚇人。」他撥開她額前的散發。
「哭一次就夠了,我才不會天天哭給你聽。」她的淚腺萎縮、視神經萎縮,她的眼睛很寶貴呢,怎麼可以亂哭一通。
「商伯母還好嗎?」
「媽媽解脫了。」說不哭的,可鼻子還是紅了。
「怎麼回事?」
「阿譽記不記得我們為什麼舉家搬到美國?」
她不愛說故事的,尤其是讓人痛苦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很重要,重要到或許能勾引他的同情心,讓她安心在這裡待下來。
「為了遺忘,你們想離開晴天成長的地方。」
而他的做法不一樣,他留下,半分鐘都不准自己忘記晴天,他要想她、想她、想她……即使這種思念折磨人太過。
「搬家對媽媽並沒有太大幫助,她罹患了憂鬱症,情緒起起伏伏,她睡不著覺、酗酒、割腕,每次打完我之後又抱著我痛哭,後來爸爸受不了了,藉口工作,越來越不喜歡回家。」
爸爸的苦,她感同身受,只是她沒有權利逃避。
「留下你一個人面對情緒不穩定的媽媽?」蔣譽的臭臉變得嚴厲。商伯父怎麼可以留十二歲的孩子獨自面對生病的妻子?
「還好啦,媽媽在家裡裝潢了一間舞蹈室,我只要每天打開錄影帶,學習晴天跳過的每支芭蕾舞,媽媽就會很快樂。」
她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開始學舞?
心酸了、心疼了,心隱隱地抽著、扭著,他將她攬抱進懷裡。
「你每天要花多少時間跳舞?」才能練成知名舞星?
「七八個小時吧,剛開始我跳到連站都站不穩,後來慢慢習慣了,知道媽媽透過舞蹈在看著姊姊,能夠消除她的思念,我很開心。」她在笑,笑得很甜。
她啊,越傷心笑得越甜蜜,你別被她騙了……
他歎氣,撫過她腿上的瘀傷。那段時間,他自顧不暇,痛苦到沒有餘力去問問她,日子過得好不好。
「對不起。」晴天最後把跳跳的快樂交給他,他卻不是個負責任的傢伙。
見他愁眉苦臉,她搖頭,把他的大手掌帶離自己的腿上,那些瘀傷代表的是成長不是心酸。
「放心,我長大了,而且長得很好。」
他把她的頭髮兜攏到身後。「是真的好,還是假裝很好?」
她笑而不答,繼續說故事。「家庭不順遂,爸爸的事業卻蒸蒸日上,他回家次數更少了,有時候整個月沒看到人,我知道他在逃避姊姊的死,就像媽媽一樣。
「我讓媽媽請最好的舞蹈老師來教我跳舞,我明白自己跳得越好,媽媽的笑容越燦爛,所以我很拚命,即使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走上舞蹈這條路。」
「你還是走上這條路了。」
「嗯,有一天媽媽清醒,她問我,『天雨,可不可以為天晴,考上她想念卻沒有機會念的舞蹈學校?』第一次,我知道,她看見的不只是姊姊,還有我的辛勤,所以我拚命點頭,下定決心要學會跳所有姊姊想跳卻來不及跳的舞,要站上她想站卻沒有機會站的舞台。」
「你成功了。」成功得讓人讚歎。
「我終於知道,毅力對一個人有多重要。為了應考,我一天練十六個小時的舞蹈,跳到癱軟虛脫,我不准自己休息,知道考上的那天,我躺在床上,整整昏睡三天三夜。」
就是這樣,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過度消耗,才長不高吧。
「後來呢?」
「上大學後,我還是照顧她、讓她看著我每一場練習,剛進大學我就迫不及待參加舞團,迫不及待成名,我要她清楚,我為了姊姊很努力,念大學的前兩年,是我和媽媽最快樂的時候。」
「你做得很好,晴天會以你為榮。」
商天雨的眼睛在笑,卻笑不進心底。
「但爸爸開始外遇,他成功、富裕,很多女人不介意他的年齡,說什麼真心相愛、至死不渝……哈,那些女人哦。」她窩進他懷裡,說著那些逃不開的不堪回憶。
她不怨爸,因為私心,不管他是不是負了媽,她都替他找藉口,說他必須藉著戀愛的刺激來淡忘失去愛女的痛,所以她選擇性地埋怨那些拜金女,怨她們提供了爸爸逃避空間。
不理智,她知道。
蔣譽心疼地揉揉她的頭,把她緊緊圈在懷裡,像小時候那樣,只是他懷疑,現在再塞給她一把牛奶糖,還可不可以抹去她的淚水,換她一張乾淨笑臉?
「然後呢?」他問。
「有天爸爸回家,媽媽高興得想下廚煮大餐,我替他們出門買紅酒,刻意在外面多逗留一下,想讓他們獨處,可是回家時,卻看見媽媽趴在沙發上哭,爸爸不見蹤影。」
「發生什麼事?」
「爸爸要離婚,要娶一個紅髮妓女……不要嫌我的用詞粗魯,她真的是!她是小有名氣的模特兒,私生活一團亂。爸爸說,他追她追得很辛苦,必須用婚戒將她套牢,那天回家,他想和媽媽談離婚。」她又吸吸鼻子,笑著拍拍他的手背。「我沒關係,事情過去很久了。」
「這樣的婚姻沒什麼好眷戀,離婚就離婚,商媽媽還有你。」他火大。
「媽是傳統女性,丈夫、孩子是她所有憑恃。她說:『我失去天晴、失去你爸,再下來,我就要失去你了。』我不斷向她保證,說她絕對不會失去我,但她只是苦笑,好像我講的全是謊話。那天晚上,她自殺了,她喝酒、吞安眠藥,連再見都沒有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