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文 / 衛小游
搬出他身為帝師,與君王之間存著身份上的隔閡,兩人結合將於禮不容?麒麟先前一席話已經打消了他使用這個借口的可能性。
那麼,坦承他出身雲麓,潛伏在帝王身邊多年,只為了遂己私慾,操縱天子的一舉一動?問題在於麒麟已經察覺他的身份了吧,眼前的麒麟早已做好萬全準備,這個借口,連他都覺得可笑。
那麼,就只剩下一個理由了。
明白地告訴麒麟,他不愛她。
然而,果真不愛嗎?
那麼這十二年來的相處,回憶起來,為何不純粹只是單純的君臣周旋?
他不懂得男女間的情愛,不懂得什麼是生死相許。曾經,他痛恨過世襲制度的存在,一心一意想要顛覆現存的體制,直到遇見了她……麒麟不相信自己身負天命,不認為該輪到自己當上國君;玉座之上的她,沒有一刻是安穩的。
偶爾她會耍弄些叛逆的行徑來掩飾不安,但是即使再怎麼害怕,她也從不逃避。誠如她明知道他一定會拒絕她的要求,卻仍然將心敞開,冒著莫大的風險,預備承受被拒絕的痛苦。這樣的勇敢,不是出於他的教導,而是與生俱來的吧。
彷彿經過了一百年那樣久,婁歡才歎息出聲。「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回絕傾斜角。」頭一回,他坦承地道。
而後,他清楚看見眼前的少女鬆懈了緊繃的線條,拋開嚴肅的偽裝,綻出無比欣喜的笑容。
被困住了。婁歡知道,他被麒麟徹底地困住了,逃不掉了。這一場君臣交鋒,他是她手下敗將。好個麒麟!
「太傅……」麒麟喜極,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婁歡扶著麒麟的腰,一同站了起來。
在麒麟找回聲音前,他先說:「別急著高興。雖然我找不到理由回絕,可是我同樣找不到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來接受。」他雙眸肅穆地看著麒麟。「如麒麟所見,我是當朝宰相,又是帝師,倘若接受麒麟的想法,勢必會引來軒然大波。麒麟已經準備好面對那一切了嗎?即使動搖整個國家根基,也義無反顧嗎?也許麒麟可以拋去對國家的責任,但我卻不能拋去對麒麟的責任。」
「所以太傅才將那份罪冊鎖進金滕之匱嗎。」麒麟說。這不是個問句,顯然麒麟早已看見鎖在秘府金匱中的東西。「太史告訴我將有日蝕發生時,你跟往昔一樣提醒我要適時大赦或減輕稅賦,但我心頭依然感覺不安。這是全蝕,你很清楚百姓們對日蝕的看法,多數人仍然相信日蝕的發生是因為帝王失德,才會導致天狗食日。你想用最壞的方式,以宰相的身份下罪自己,代我受過,好轉移臣民對日蝕的恐慌——沒錯,我當然看過那份罪冊了。太傅,別用這種方式保護我。你我都清楚日蝕的發生是星辰運行的自然規律,跟人為施政沒有直接的關連。我不可能讓你為了這種事情離開我。」
婁歡確實是為即將發生的日蝕作了最壞的打算。「那份罪冊未必會派上用場,只要君臣救日的計劃成功,不要遭到有心人的煽動,衍生出其它枝節,金匱之物是不會公開的,陛下也不應該事先偷看。」
「問題是,事關太傅,我一定會偷看的呀!」麒麟著惱道:「還是太傅想告訴我,這其實是你的另一個陰謀——想讓我對此感激涕零,篤信當朝宰相的忠誠?」
「或許婁歡正是因為知道陛下一定會偷看,所以才特意在金匱裡鎖放了那份罪冊。瞧,挺有效的,不是嗎?陛下現在無論如何,應該都不會再相信婁歡其實是懷著心機,想借此更進一步取得陛下的信任吧。」
兩人言語往來之際,不自覺恢復了彼此的身份與立場。
麒麟終究是皇朝之君,婁歡終究是麒麟的臣。這身份已如此根深蒂固,怕是再過一百年也無法動搖。
「太遲了!」麒麟大聲地說。「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相信太傅。」說著,她柔和了眼神,看著婁歡。「如果有一天你要毀滅我,我也還是相信你。」
「麒麟——」婁歡蹙眉。
「我不要你犧牲自己來保護我。做我的東宮,婁歡,跟我一起並肩扛下這國家的責任。你不懂愛不要緊,我看過很多艷情書,書上寫得很清楚,我知道什麼是愛,我會教你。」麒麟豪氣地宣稱。
婁歡聞言,不禁失笑。麒麟想從艷情書中學習愛情,問題是,她看的那些書,都是講述男風的啊。
頗無奈地看著躍躍欲試的麒麟,婁歡再次歎息。「真拿你沒辦法。」對於麒麟,他竟已無計可施……
他自己還不知道,在愛情面前,就是皇朝賢相,恐怕也得認栽了。
「太傅……」麒麟滿心喜悅地上前抱住婁歡,沒有瞧見婁歡眼中隱隱的憂思,她已在構想未來的美好。
婁歡沒有回應麒麟的擁抱,因他憂心忡忡。
為自己該狠心拒絕她,卻終究狠不下心來那樣做。如此,所有的責任,他必須一肩扛下才行,即將隨之到來的危機也是。
☆☆☆
已經很久不曾做過那樣的夢了。
夢中的少年衣著襤褸,卻掩不住一身的傲骨,在當權者面前,倨傲得有如公卿大夫。
「嘖,不過是個賤民,拿什麼喬!」一口唾沫飛濺在少年臉上。
夢中的少年任憑那污穢沾染在他的頰上,沒有伸手去拭,也沒有動搖分毫。
在商野,這無天也無地的北方小國,國主暴虐失道,百姓民不聊生,紛紛避走他鄉,當權者卻依然大肆搜刮民脂,又諂媚於國主的斷袖癖好,到處搜捕民間稍有姿色的男子入宮侍奉性好男色的國主。
逃吧!歡兒。娘親深夜裡捉著他的手,嚥下最後一口氣。
身為底層的賤民,身份等同於奴隸,世襲的階級使他甫一出生,額上就被黥字。人人見了那樣的黥字,都會知道他身份低賤,可以任意欺侮。
他不識字,也沒有權力,就像螻蟻一樣,任人輕輕一踏就會死去。諷刺的是,這樣的他,竟然被商野國主看中,要召他入宮侍寢。
上有所好,下亦從之,前來緝捕他的官員見他國色天香,竟也起了淫念,意圖對他施暴。他拚命反抗,失手殺死了那名官員;而後,引來更多官差追捕。
他連夜逃亡,身後追著當權者的走狗,一路被追趕到一處懸崖上;風如此迅疾,他頭一遭如此怨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生為商野之民。
站在危崖上的少年臉上掛著漠然的表情,眼中卻有著不屈服的堅毅。
既然是他的面貌為他招來禍患,那麼,他便親手毀去這副相貌。臉上的傷口尚未結痂,一道傷痕從前額直直劃過鼻樑,身上染遍血污。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憎厭這樣一個暴君橫行的國度。倘若可以,他想要推翻這樣的國家,但是眼下已經沒有機會了。
他已被團團包圍,唯一的選擇只剩下腳邊的懸崖。
縱身躍下時,感覺被風包圍,心中最後一個念頭是:自由了……
☆☆☆
磨得光潔的銅鏡上,映照出一張許久未在他人面前顯露的容顏。
額心隱隱作痛,他知道,是因為傷口未癒的緣故。
夢中的商野早在多年前滅亡,如今商野之民流落四方,位於皇朝與北方夷之間的商野之地,是寸土不生的三不管地帶,時常有盜賊肆虐。
由於不屬於皇朝領土,因此雖然鄰近邊城,守城將領並未整治那片荒蕪的土地。鑒於皇朝軍力強大,盜匪不敢近城侵擾,因此多年來維持著奇異的平衡狀態。
如今,他腳下所踩的,是麒麟的國土。來到這個國家後才知道,並不是每個國家都民不聊生,也不是每一個君王都是暴虐無道的禽獸。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衷心期盼這樣的盛世能長遠地維持下去。
但願在這塊土地上,百姓們都能如麒麟所說,生而平等,永遠不會有人甫一出生,就被黥上賤民的印痕。
額上的印痕提醒著他,要維持眼前這樣的安定,並不容易。
他也不確定,假若麒麟看見了他的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麒麟總是一心凝視著他,也許見過這張臉後,那仰慕的眼神會隨之改變……
自卑嗎?不是的。他只是認為,自己並非麒麟最好的選擇。
「太傅。」特地前來尋他的太保,在他重新戴回面具後,出聲喊他。
待婁歡轉過身來,太保道:「師父仙逝前交代過我,倘若有機會一定要問你一個問題。」雲麓門人由於長年遭到各國君王的迫害,因此一旦離開師門,便不再以師兄弟妹相稱,以免株連同門。
婁歡沒有回應,太保繼續又道:「他讓我問你,既然你額上的傷已經痊癒了,為什麼還要戴著面具呢?」
「……」
「世傳當朝婁相若非俊美無儔,便是醜陋如斯,難道相爺竟膚淺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嗎?面具可以遮住臉孔,卻遮不住內心。」太保直言不諱地說:「你敢直視內心,誠實地接受自己真實的情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