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衛小游
楔子
那一夜,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少傅、少師與少保在深夜中叫起了他。
「殿下,請快更衣,陛下……駕崩了。」
一聽見這話,雙眼還惺忪著的他,瞌睡蟲頓時全跑光了。
駕崩。這詞他學過,指天子之死。而這個死去的天子,難不成竟是他的父皇?!可父皇前幾天不是還率領禁軍到皇家林苑中去打獵的嗎?怎會突然在這個星月晦暗的深夜,傳回來這樣突然的消息?
年僅六歲的他,對未來茫然無知。宮人們迅速地協助他更換禮衣,披上白色的衰服。清夜吹來的風顯得冷冽可怕,慌亂中,彷彿瞎子般被帶領著往父皇的寢宮而去的他,沿途聽見了宮人、官員、士兵們的耳語──
「皇上突然駕崩了,留下這年僅六歲的太子……舉國堪憂啊……」
是了,父皇沒有其它兄弟,也沒有其它子嗣。年僅二十九歲的父皇,年輕得還來不及留給他弟妹,他是唯一的繼承人。
朝中,來自母系的親屬,擁有龐大的權勢;京畿以外,還有三代以來對皇家有功,分封各地的諸侯和群牧。
過去讀史書時,總聽說,幼主即位是國家走向滅亡的開始。
六歲的他,還沒有做好即位的準備;他甚至連「太子」這身份該做些什麼事都還不怎麼瞭解。
通向父皇停靈寢宮的路上已經豎起了翻飛的白幡,在黑暗中宛如招魂的鬼手。原該舒適的夜風吹來,彷彿死靈的哭號。這充滿死亡氣息的氛圍,帶來無預警的悲慟與驚恐,突地,他走不下去──
「啊,殿下!」
他跌了一跤,順勢賴坐在地上,不肯再往前走;任人來拉、來抱,他只是耍賴,硬是趴在地上,不願意站起來。
總覺得,如果站了起來,被簇擁著到父皇的寢宮去,見到他的遺體,以及必然守在一旁、神情淒惶的母后,還有各地即將奔喪而來的國家重臣與貴族們……壓力很大呀……
好想、好想有誰能帶他逃離這一切。誰來告訴他,他只是作了一個惡夢?告訴他,父皇還好端端的沒出事,他依然可以繼續他無憂無慮的太子生涯?
他賴在地上倉惶地想著,直到一雙堅定的手捉住他衣領,很無禮地提起了他。
他淚眸一瞪,那無禮的臣子回視他的眼睛。好大的膽子!
那人說:「恕臣無禮。」不嫌這話好多餘?
「少傅。」你一定要架我上斷頭台?你不總說,歷來幼主即位的國家年祚總是不長?你要眼睜睜看我毀掉皇朝盛世可期的榮景?
只見那身穿玄色官服、戴著一副遮住他半張臉孔的面具的年輕男子回視著小太子慌亂無助的眼眸,目光如炬,像是洞悉了他心底的不安。
在一片驚慌中,他回以一抹令人心安的微笑,低聲道:「不要怕,我們會幫您。」
往少傅身後望去,少師與少保也正無聲地向他保證著。
「無論……無論發生什麼事?」他不無擔憂地再問。
「無論發生任何事。」男子承諾。
「要死就一起死?」幼主即位,很難活得久啊。
「不。」男子搖頭。
所以,少傅的話都是說假的,一點都不真心。小太子表情一沉,有點憤慨地想著,直到少傅說出下一句話──
「要死的話,臣會先死;但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話,那麼就一起活吧。」
「這是……你自己說的?」先前老看他那張面具不太順眼,可為何才聽了這一句話,便信了他?
「是我說的。」男子走了過來,看著他教導了大半年的小儲君。「現在,您是要自己走,還是要人扶?」
小太子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泥污,自行拍去骯髒,定了定心思,方道:「我可以自己走──可是,你要一直在旁邊,不能離開我。」
「臣遵命。」
第章
先帝酷好色,遴選官員首重容貌體態,倘非美形者,即便才高八斗亦不錄用,是以先帝在位十一年間,朝中官員無論男女,無一不具美色,唯有一人例外。
──不著人撰《皇朝見聞錄帝王殊癖卷之三》
帝京大街上,一輛牛車正不疾不徐地駛向皇城的方向。
繫在牛頸上的銅鈴噹噹作響,隨著拉車的牛只緩緩前行,讓人遠遠地就知道牛車的所在。
人們一聽那牛鈴聲,便互相奔走知會:「婁相回京了!」
再接著,呼朋引伴的人群紛紛往牛車行進的大街上聚集,很快地,街道上便擠滿了人群,教牛車無法再前進。
駕車的車伕不得已只好停車,回首喊道:「大人,沒法再往前走了。」
「唔。」拱形的木造車廂裡傳出男子沉著的嗓音。「我下車用走的吧。」
不待車伕幫忙拉開布簾,車裡的人已經步下牛車;一身黑色官服雖然素雅,官服的綢緞質料卻彰顯出他地位的不凡。
此人正是皇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他年近三十,正值青年,高的身量使他在群眾中顯得鶴立雞群。
對著群眾,他溫雅笑問:「婁歡在此,請問諸位有何事賜教?」聲音也如同他的牛車一般,不疾不徐,帶著關懷的暖意,教人如沐春風。
他是皇朝新任的宰相,上任執政不過六年,卻已經成為百姓口中最津津樂道的朝中人物。
甫上任,他便在朝廷配給官員的牛車上裝上銅鈴,讓人隨時可以「聞聲」找得到他,實時向他陳情反應。這項與眾不同的作風,起初讓他備受嘲弄,但一年後,他成為民心向背的指標。
在人們眼中,婁相從來不會包容官僚的陋習,而且愛民如子,因此人們直呼他的姓,稱他為「婁相」,彷彿他是他們的兄弟或鄉親一般。
短短六年,婁相之名已遠播四海,教海外四方的鄰國不敢小覷這位青年宰相在皇朝的積極作為與革新。
除了政績卓著之外,更教人津津樂道的,是他臉上那從不摘除的面具。
據聞十一年前,當時才剛及第、旋即被召入東宮擔任太子少傅的婁相,臉上便戴著一副足以遮住他半張臉孔的面具,除了兩隻炯炯的眼眸與高挺的鼻樑外,僅僅露出一抹薄厚適中、線條堅毅的嘴唇。
為了這美麗的唇,教皇朝的人們,上自官員,下至百姓,舉國上下,皆樂此不疲地猜測起婁歡終年戴著一副面具的原因。
人們還記得,先帝有個特殊的癖好,就是特別好色,並非是指擴充後宮,或者男女通吃那方面的,純粹就只是酷愛美色。
那使得有一段時間,朝廷在遴選官員時,以色貌作為選才的第一標準,其次才是個人的才幹;因此,皇朝曾經擁有一批相貌外型皆超乎水平的年輕官員,而那批官員,現在都已經取代了老臣,成為國家的棟樑了。
誰都沒有料到,這位好色的先帝竟會在一次畋獵中墜馬崩殂;突然間,政權移轉給年僅六歲的太子。
皇朝邁入開國以來的第四代,當時四方鄰國虎視眈眈,國家卻在風雨飄搖中走向誰也沒能想像得到的穩定局面。時至今日,也已經過了十年啦。
當時即位的幼主,如今已是十六歲的少年帝王。
而當年輔佐太子登基的三師──少傅、少師、少保,如今則分掌國家大權,深受帝王信任。
有婁歡在朝的一天,皇朝的百姓們深深相信,這還只是皇朝走向盛世的開始,未來的日子只會更好,不會更壞。畢竟,有婁相在啊。
話說回來,既然婁歡當年登科時,還是那好色的先帝在位期間,那麼,那副面具底下的容貌,到底是醜還是美?
若是美,何必戴著面具掩蓋麗容?若是醜,可坦露出來的那張嘴唇,卻又美得引人遐思,難以想像如此完美的唇,會搭上一張醜陋的臉孔。
然而,不管面容美醜,婁相的心腸是為著百姓著想的。也許,這也就夠了。
只是,這鐵面宰相渾身是謎,可不止民間的百姓們對他充滿臆測,就連朝中群臣也滿是疑惑,甚至,包括帝王……
婁歡的牛車才剛剛進皇城,下了車,尚未走進宮中,就聽見在內閣值勤的官員們急切地喊道:「相爺來了!」
婁歡心裡一歎,往眾臣平日議事所在的政務廳走去。
「諸位大人日安。」他主動打著招呼,透出面具的目光飛快掃視過大臣們頭上那簪了一朵朵艷色花卉的官帽,不禁在心底再度歎息一聲。
不過才離京三天,與冬官長一起視察京郊大川疏浚工程的進度,宮裡頭的那位貴人,就把握住機會玩樂了嗎?
群臣們以掌理國家禮制的春官長為首,紛紛圍繞著婁歡,抱怨道:
「婁相,你才出城三天,我們就接到了三道聖旨。其中一道聖旨命令群臣帽上開花,否則不准入宮,所以我們都不得不在帽子上戴一朵花。你瞧—我皇朝群臣朝服素來莊重肅穆,插上了這一朵花,斯文盡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