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文 / 於晴
「徐達?」他看著她,下意識朝她伸出手。
她立時握住。
「方纔我夢見你了。」
她沙啞道:「只夢見我?」
「只夢見你。夢到我笑你都三十了,怎麼還貪吃得很,把自己弄得全身發癢。」
「這貪嘴習慣,我是改不了。」她笑。
他柔聲道:「這話夢裡你也說了,我回你沒關係,你要癢了我替你抓就是,接著,你就脫下衣物了。」
她笑出聲,可能是他剛從熟睡中自然轉醒,語氣沙啞溫暖,說出來的話給人格外真實的錯覺,可是,她很喜歡這份錯覺,喜歡到……想要讓他枕在她腿上一輩子;喜歡到,她想要、想要看著他一輩子。
不管來世如何,這輩子就這麼一直看著他。
「徐達……」他撫上她的臉,笑:「看我看累了麼?」
「不累,一直不累的。容治,你雖只是睡了一會兒,氣色卻是這幾年最好的了。」
他眼底有抹驚喜,她有些疑惑,又察覺他小心翼翼地掩飾起來。他在喜什麼?掩飾什麼?因為她喊……容治,而非陛下嗎?
「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在想啊,以後每年這半時辰你都枕在我腿上睡吧。」
「你愛看我睡臉?」
「嗯,非常愛,像孩子似的。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每年這時候當你李容治的枕頭吧。」
他笑彎了眼。「好,你說的。」
她也笑著。她說的,除非天意難違,否則她會做到的,既然她想他好好的,一世無恙,他又只能在她身上得到安好的睡眠,她當然義無反顧挑起這事來。
姑且不論以後他是不是能在其他人身上得到相同的安心,但,此時此刻,她沒有半絲委屈,沒有她給得多些或他總以天下為重的輕淺怨念,她只全心全意想他好而已。
是啊,偶爾,她心裡是委屈的,但,每每見了他如此勞累,卻又毫不考慮地為他豁出去。
他好,她就甘心;他睡得安心,她就心裡歡喜,那她還有什麼好委屈的呢?
想通此層,心裡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抗拒遽然消失,她又忽道:
「我真不捨得你呢。」
「什麼?」那聲音有些糊。
「對,還有瓊玉!」
「什麼?」
她不再看他,看向窗外遠處。「父親去年走了,西玄還有徐直、徐回,平日雖然沒有什麼來往,但都是親人,我也是想著她們呢。」
「什麼?」那聲音一直重複著。
她偏頭沉思:「當歸當歸,如果,當歸是回到大魏,回到你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剎那間,她腿上的李容治模糊成一團遠去,她週身大火燒著。
——皇后陛下!
徐達遽然一震,幼年片刻零碎回憶立時在腦海播放——
「徐達你別過來,你一來,東歸就全身不舒服。」小徐回惱道。
「徐達,東歸要我轉述,前兩天一直巴結你想入你名下的漢子是個雞鳴狗盜之輩,那不過是想借你當跳板入徐家門下,你最好拒絕他。」
「不對!你不叫當歸,你是東歸!我怎會記成當歸?東歸既找我,我便回去吧!東歸大魏!」她猛然大叫。
——皇后陛下既已決定回大魏,還不快讓她出來!
對方同時一陣大喝!
徐達只覺全身被人狠狠地拖出,無數的碎石跟著她一塊掉落,恍惚間,她身上好像有什麼腐臭的軟物也跟著被拖了出去……
有人奔前抱住她,護住她的頭向在,踢掉壓在她身上的軟物,回頭叫著:
「成功了!成功了!十幾天了,她竟然無事!徐達,你果然一世順啊,若不是有人正巧跌死在你身上,護住你最後一息,只怕你早就坑坑洞洞了。」
……是北瑭王爺溫於意?
☆☆☆
當徐達張開眼時,看見一張小黑臉。
五、六歲,跟她有得比的小黑臉,但眉目明亮,是一個相當好看的孩子。他正睜著眼在床邊看著她。
唔,如果不是確定她沒生過孩子,她會以為這孩子是她遺失多年的親生兒。真是同樣的黑啊。
「乾娘。」他有點不好意思,摸摸她的臉,實在忍不住,再摸摸她的臉。「王爺叔叔說,看見你醒,要我自報姓名,我叫秦瓊玉。」
「瓊玉!」她張大眼,掙扎地坐起,但全身無力,還是仗著這個小娃兒拚命支撐,她才能半坐起。「你怎可能是秦瓊玉?」
他有點兒惱。「我就叫秦瓊玉啊!」
「胡扯!當年我看過他,他臉白白瘦瘦,四肢小得緊,可你四肢長了些,臉跟我一般黑……」極有可能是那娃娃被溫於意養死,他就換個孩子來騙她。
「我要換孩子也會換得像些,徐達,你當你是笨蛋,還是本王是笨蛋?」
徐達往木屋門口看去,北瑭溫於意背著東歸進來,她先短暫地看了溫於意一眼,乍看下沒有變化,但眉眼儘是滄桑,隨即,她看向那叫東歸的男子。
還是老樣子啊,她小時遠遠看到他,就被小徐回阻止再前進,她只記得東歸生得像靜止的水一樣,不難看,卻也不是很起眼。
溫於意放他坐在椅上,笑道:
「瓊玉,來,告訴你乾娘為什麼你的臉黑成這樣?」
秦瓊玉跳上床,坐在她身邊大聲道:
「因為瓊玉還是娃娃時候中了毒,乾娘幫瓊玉求了藥,也中了毒,等瓊玉服了藥,臉就愈來愈黑乎乎的,乾娘也是服了藥後臉黑乎乎的吧?」
「……我還不到黑乎乎的地步。」她細細打量這孩子,真是頭兒跟嫂子的孩子?完全不像啊,也不怎麼像西玄人。服了藥,卻變黑了?她怎麼沒有?還是,服了藥確實黑了,但她臉本就偏黑,當然看不出來?
「你的眼力好嗎?」
秦瓊玉扁扁嘴。「看遠處時有些不清楚,這一年王爺叔叔帶我從北瑭到西玄,最後轉到大魏,這路上他拿我試藥,說要是我吃到眼力都好的藥,那到時可以拿給乾娘吃,可是,瓊玉的眼睛還是沒好。」
溫於意哈哈一笑:
「你乾娘為你求藥,你為你乾娘試藥這也不吃虧啊。」他看向徐達,又笑:「徐達,當年李容治大膽娶了你,我在北瑭聽到此事時,還讚他有膽色,竟把我當年的警告丟在一旁,如今瞧你越發的美麗,我真是頗為遺憾啊。」
徐達嘴動了動,想問他為何出現在大魏?為何與東歸在一塊?為何身上雖是華服,支孫似以前有皇族架子?為何沒有妻妾服侍?但,最後她只澀然道:
「我若被埋了十幾天……早憔悴得難看了,王爺真是能看穿人的皮相來讚美啊。」一頓,低語:「我真被埋了十幾天?」如果被活埋這麼多天,怎還活著?
溫於意看了有些倦意的東歸一眼,代答道:
「我路經西玄時,被陰間小將軍所托,帶著東歸前來,十九天前才到此處,就聽見皇后陛下活埋在得慶縣的山谷間。」
「這裡不是得慶縣?」
「當然不是。此處離那山谷有數十里之遠。我曾趕去看過,當時得慶縣動用所有士兵挖掘,那樣的地勢要挖出你來太難了。」
她一怔。「那你跟東歸是怎麼救出我的?東歸你……你不是接近我就會吐出來嗎?」
東歸蒼白一笑,費力說道:
「皇后陛下,你剛生死一線,體內陰氣多過王者氣息,我自然能接近你,等到你陰氣散盡時,東歸就得退避三舍了。」
徐達瞠目結舌。「你是說,你以往避我是因為……」
「我本該是皇后陛下的人,但,我體質偏陰,命中有鬼字,與三小姐相似,便請三小姐暫且收留我,等到皇后陛下有需時,東歸自當出現。」
徐達傻眼了。這就是徐回無法忍受與她共處一室的原因?不是本能不喜她?
瓊玉看看東歸,再看看這個初見的乾娘。他跑下床,去端來茶水,一人一杯,遞到徐達面前時,他爬上床,餵著這個看起來很憔悴又沒王爺叔叔那些妻妾好看的乾娘喝水。
徐達感激地看他一眼,瓊玉黑臉紅紅。他很喜歡乾娘這一眼,於是又跳下床去把涼掉的藥汁端過來,眼巴巴地看著徐達。
徐達嘴角揚笑,只覺這孩子可愛得很,頭兒九泉之下該瞑目了。李容治與她兩人裡,一定要有一個願意去信賴人,要不,兩個都無法信賴任何人的湊在一塊,對大魏不會有好處的。
那,既然李容治無法信賴人,就由她去信人。秦瓊玉必是頭兒的孩子,她輕輕摸著他的小頭顱,他連耳根子都紅了,吶吶道:「乾娘喝藥。」
她笑著讓他喂,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她又看向東歸,柔聲道:
「東先生是如何救我的?」
「當時皇后陛下命懸一線,生死交關,我在此地施法,將你阻在忘川之前,本以為皇后陛下可以順利東歸大魏,哪知你竟誤為當歸。我自學術法以來,心知凡事不可能平空出現,皇后陛下的當歸兩字,嘴裡喊的是我,但心裡必有當歸地府之意,你有此念,再強的法術也沒有用,因此拖了十幾日,你意念忽轉,想起東歸兩字,這才能將你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