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文 / 於晴
袁圖說她一世平穩順暢,自然無事。自然是無事。
就算如溫於意所言,她的平安無事,全是由她身邊的人不顧一切地護她,那,鳥桐生尚在,只要烏桐生還活著,徐達就還有半點生機。
如果連烏桐生也死了,那麼……
「徐達,我等妳回來。」
第4章
——皇后陛下,皇后陛下……
持續的呼喊,驚動她的神智。她蜷縮在地,黑臉埋入雙膝,長髮蜿蜒在地,口不言,鼻間感覺不到呼息,連觸感都不見了,唯有聽覺存在。
——皇后陛下尚在嗎?
……誰?
——皇后陛下!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那陰陰涼涼的聲音若大魏冰泉。李容治曾說,靠近北瑭的大魏國土內有一處地產有冰泉,可有減緩年老之效,她十分嚮往,可惜這一世為後,沒法親眼目睹了。
她記得,那時他只是含著笑說著「這也很難說,活到七老八十,說不得咱們就有機會去看了,」七老八十?西玄人壽命可沒那麼長呢。
這是誰的聲音?有些耳熟。
——皇后陛下,可記得我是誰?
……誰?會喊她皇后陛下的,多半是大魏人。在大魏裡,她沒有聽過這樣陰涼的聲音,但在西玄……西玄有一個……當歸?
——當歸?皇后陛下可要說清楚,我叫什麼?
為何你如此驚慌?你確實叫當歸,沒有錯——當她心裡這麼說著時,渾身遽痛,如火燒如冰浸,她想動卻是動彈不得,大紅艷火自她眼前燒過,燒得她胸肺幾乎炸開的同時,巨幅火焰剎那又化成如血大瓣紅花,盡灑落在她赤裸的身軀上。
好痛!好痛!
細微的冰泉在她週身浮動,她明明沒有眼睛去看,卻知週遭所有的動靜。真是遺憾啊,沒法跟他一塊去看大魏冰泉了……
她不是傻子,早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麼事。
自從她在麗河殺了人,心裡惴惴不安,她曾在大魏的風俗民情書看過,當人死入地府時,大魏地府裡的地獄之火翻飛成紅花,落在死者身上,死者生前做的事有多壞,死後那紅花落在膚上的地方就有多痛。
再經歷九重宮門後,她心裡已有準備,死後會痛上這麼一回,說不得要痛到地上打滾。但即使再痛,也絕不能喊李容治的名字,喊著陽世親近人的名,只會教那人有著連心之痛,何必呢?
痛完之後,沿著一路上的紅花走,就可再世為人。
再世為人。
這一世,誰也沒有,只有她一個。
——皇后陛下?
當……
——我喚了你許久,皇后陛下,你仔細想想,這當歸兩字打哪來?你打算歸哪呢?
歸哪?她還能歸哪?現在她只能跟著紅花走,不是嗎?何況,當歸是他的名,為何百般追問她同一件事?她猶豫了一會兒問道:陛下可好?
——皇后陛下尚念著大魏陛下麼?
可得我的死訊了?
——剛得。他已派錢臨秀專程親來,可惜即使錢臨秀來了,也不可能挖出皇后陛下。
是啊……他會難受麼?他心裡是有她的,自然會有那麼點難受,但她想,人的生死就是如此。即使是當日她對頭兒之死痛徹心腑,但如今都六年了,說心頭上的傷疤沒有癒合那是騙人的。
她把頭兒當作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才如此的痛,但李容治不同,他心裡最重要的,不是她。
不是她。
以前想起這事時,她心裡有些遺憾,但,現在她反而慶幸,他心裡最重要的是大魏天下。
既然他不會如她當年那般痛到撕心裂肺,那她估量這一年內他會再立個後,要不,群臣要李家子孫的摺子可能壓垮他了。
只是,大魏哪家女子適合他呢?會不會出宮時替他帶點好吃的?大魏宮廷飲食不弱,只是多以醃製品為主,沒有新鮮的蔬果與海產,她十分乏味。每餐他食不多,雖然是天子習慣,但她見了總是……唉,誰先喜歡了誰就輸個徹底,她就是心疼,沒什麼好遮掩的。
夜裡兩人相擁而眠,看似是她喜歡這樣他才做,其實,他也是喜歡肌膚相觸的親近感覺,只是他不會說出口。
思及此,她心裡微微一笑。原來前塵往事如此值得回味啊。
她喜歡著李容治,也很快樂地掙得一刻是一刻,但心裡深處總是有著些許的委屈。
明知她在叫徐達的這一世裡,得到的已是極好了,有個人能教她打從心裡願意付出,有個人能讓她感受歡喜的情緒,有個人能在心裡留著她的小位子,這是她以前在西玄完全得不到的,她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偶爾還是會想著,下一世,她不是徐達了,讓她到這一世所有人都遇不見她的地方,重新開始,有個人能全心全意地愛著她,他們之間沒有天下沒有委屈也沒有必須克制的愛慾,就她與他,單單純純的相愛……
當歸,當歸,這兩字還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呢?人自九泉下轉世,再回歸九泉,當歸不過回到原始之初罷了!正巧徐回身邊這人也叫當歸,豈不是順理成章送她回地府?
——皇后陛下!莫作如此想法!你再仔細想想你要往哪走……
隱約中,有人驚惶大喊,隨即,她的意識被大紅的火焰燒個徹底,連灰燼也不留。
☆☆☆
掠過大魏宮殿的飛鷹連連長嘯,驚動了李容治。
他撩開床幔下了龍床。
「陛下。」太監低聲道:「才三更,還早。」
他應了聲,任著太監們在他肩上披上衣物,他推開窗往天空看去,今晚星光燦爛,不見天上任何老鷹的影子。
「方纔你們聽見鷹嘯了麼?」
為首的太監回頭看一下其他小公公,相互搖頭。「陛下,興許是咱們耳背……什麼也沒聽見。」
「是麼?」他笑道。一名太監換上較明亮的燈,李容治目光落在屏風上,神色短暫空白,隨即又笑:「你們先出去吧。」
幾名太監正要退出時,又聽得他道:
「對了,眼下正好有空閒,你們去把呈上的畫像一併送來吧。」
太監們面上有喜,連忙應聲退出。
他沉思半天,直盯著屏風,最後恍惚的走上前,輕柔撫過屏風上的字跡。
「……徐達……徐達……當年我就任你這麼走了……我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般痛……」現在就是報應嗎?當年就只想著他不想孤獨地走在這條路上,將她扯了進來,結局卻還是他一人繼續往前走。
他忽而失笑。
當年徐達裝死入棺,他心裡微惱,氣她寧可裝死也不肯與他一同當這一世的帝與後,如今,他卻寧願她裝死。
徐達,你裝死後會上哪呢?回西玄?不審走遍大魏?
「陛下,畫像到了……」太監幾乎是用跑的將畫像送來,他一一攤開畫像,想起房裡還藏著有人塞的銀子,猶豫一會兒,把幾張給銀子的畫像放在最上層。
李容治正全心全意低低念著屏風上的諫言,嘴角噙著柔情的笑,聽得太監訝一聲,他轉頭恰恰看見那太監正攤開最上層的畫。
那畫是……
他面色遽變。
那太監嚇得面如土色,趕緊要捲起,李容治神色強定,揮手道:「都出去,這……這地圖也留下來吧。」
「是。」
李容治走前一步,瞪著那地圖。
半年前臨秀兼程趕去得慶縣,將山谷地形細細畫了下來,筆觸輕顫,顯然在畫的途中已經看出徐達生機渺茫。
亂石砸下,不僅山路崩塌,若有人不在山道上活埋,而是跟著滾石跌落狹谷,那真真是屍首也難找了。
一個月前,臨秀與月明歸來,伏跪在御書房久久不起。
幾日前,烏桐生回到京師的小宅,足不出戶。
昨日,他親自微服出宮去見烏家大少,那冷傲青年瘦了一圈,只道:
「那天我沒跟去,來不及救二小姐,這半年來我留在得慶縣,但盼能尋著二小姐屍首,無奈天不從人願,想來老天這一世對徐達與烏桐生不甚賞臉,這才教我們這一世遭得如此下場。日前我忽而想起,去年二小姐曾趣提,要有來世,她但願生在大魏沿海一帶,日夜與海為伍,過兩天我就要搬去沿海一帶,再不教一個自稱神師的人為新生孩兒算命。」
他不動聲色細細觀察烏桐生的語氣、神態。
烏桐生忽然展笑,道:
「大魏陛下這般甚好,天性疑心,竟疑二小姐被我藏起?這對陛下來說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希望。」一頓,他冷聲道:「連我烏桐生半年都尋不著的人,難道還會活著不成?陛下,你且也絕望地痛上一回吧,二小姐確然已死,沒有什麼好疑心的!」
那句句有意刺破他的想望,即使現在再憶起,那殺傷力仍教他心頭如刀絞,疼痛不已,他殺氣畢現,一腳踢飛屏風。
匡啷一聲,屏風遽然倒地,門外的侍衛與太監皆跪了一地。
此刻多想洩恨,多想令旁人一塊痛著,他為九五之尊,殺個人跟捏死個螞蟻一樣容易,即使眼下杖打人命,抄個家滅個族,都還得跪著謝他恩典,憑什麼他痛得都感到那心頭活生生裂開流出鮮血了,他的臣民卻是照樣過得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