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雷恩那
巴羅又解釋道:「在海裡游一遊,把髒泥洗掉,這樣好些了。」
「我想……你把上衣脫去會舒服些。」悄悄嚥了口津唾,她盡量持平嗓音。「南洋島上的男人,很多都習慣打赤膊,當然,連環十二島上的漢子們亦是如此。我在那兒生活好些年,也都瞧慣了,你如果想脫衣,無須顧慮到我……」
唉,她絕非有意繞著「脫衣不脫衣」的事打轉,但他濕淋淋杵在面前,日陽雖暖,海風卻強,瞧得她一顆心都揪緊,不是單單對他,若換作其它人,她都會在意的。
那雙瞧不見底的黝瞳又一次深深凝望她,好半晌,他才擠出一句話。
「我不習慣打赤膊。」
「為什麼?」似乎不該追問,卻控制不住。
聳聳肩。「怕羞吧。」
「什、什麼?」
「就是……」略頓,他神情嚴肅,很努力地斟酌字句.「會不好意思。」
沙岸上一片靜穆,除了浪聲、風聲和海鳥叫聲,再無聲響。
半晌過去——
「你……你……」陸丹華全然怔住,懵了。
眼前男人還當真臉泛潮紅,英俊面皮濃蜜裡透暖!
他他他……真在害羞啊!
這男人竟懂得害羞?!
第三章來寄濃檀香一缽
姑娘無話,他亦不語。
這兩兩靜默的情狀並未給巴羅帶來困擾,事實上,他還莫名自在,彷彿她喜歡發怔多久就多久,沒誰會相擾,他僅是隨著日陽挪移身軀,投落一片陰影罩住她,順道曬曬一身濕衫。
幾隻海鳥在不遠處海面上鳴叫、搶食小魚,他昂首瞥了眼,忽地思及什麼,低緩的男音若閒來無聊般,淡淡與身旁人話起家常。
「我見你走過佛陀大街,你停在街心捻香浴佛,然後走進魚市裡,腳步不疾不徐,偶爾,你會斂裙蹲在一籠籠魚貨前,邊瞧邊和魚販們說話,我原以為你跟當地人打探咱們一群人的事,之後我問過那些魚販,才知不是。」稜角分明的面龐調轉回來,見姑娘不懵了,只是杏眸有些兒圓瞠,瞪他。
他由著她瞪,淡到發懶的沈嗓又道:「他們說,你就東聊西扯,想什麼問什麼,問的都是捕魚、漁獲和一些再尋常不過的小事,而且對多島海域這兒才有的貝類很感興趣,沒見過新玩意似的,還蹲在人家滿滿一大桶海貝前,觀看許久。」
陸丹華對他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大感驚奇,後又聽到他話中所提之事,心想那些天的行徑原來全落入他眼裡,臉又熱燙起來。
「我是遼東漁村長大的孩子,在我們那個海邊小村,我爹可是個了不起的漁夫,小時候,我很常纏著他,要他多說說海上的事,他教了我不少東西。」
「所以見到打漁、賣魚的,就格外親切嗎?」
他嘴角微勾,真像一抹笑,很輕淡的那種。
陸丹華螓首略偏,瞧得捨不得眨眼,驚奇在內心漸漸漫泛。
他話變多了,竟又問:「你那日對頭兒說,你十五歲上連環島,在島上過活,你爹娘呢?」
她神情先是一凝,而後淡淡揚唇。「倭寇半夜打來了,燒殺擄掠,逃都來不及逃,我爹娘都被殺了。那時村裡許多女孩兒都被擄上賊船,我也在其中,船出海不久,遇上連環島的人馬,雙方海戰,連環島大勝,我們十幾個小姑娘自然就跟著他們去了。」
被他看得有些靦眺,她清眸也瞥向海面上爭食的鳥群,天光落瞳底,她再道:「後來,同村的女孩們陸續被送回,就我一個留著不走。我想……爹和娘都不在了,回不回去都一樣,到哪兒都成,所以就在連環島過活了。」她眉眼間溫婉隱有一絲悵惘,此時勾唇笑了,那悵惘徹底掩去。「大姑娘待我很好的,我跟在她身邊習字讀書,還跟許多退隱島上的能人異士學本事,對管帳務和南洋一帶的方言最拿手了,不過……」說著,竟抬起指,不好意思地撓撓額角。「就武藝學得很糟。大姑娘說,我全然不是習武的料,所以就別再費力氣……」
真安靜呢。
她一道完,他也無語,異樣的靜謐感讓她忍不住回眸。
甫迎向他深沉的眼,陸丹華方寸陡悸,忽地覺得自己是否說得太多?
她沒想跟他提及這些的,但不知為何,他的沉靜不語像是無言的一種鼓動,誘她愈說愈多。
巴羅對她所說的事沒表示什麼,除目光波動,幾可說是面無表情。
好一會兒,那淡也懶、沈也懶的聲音從他似掀未掀的薄唇縫裡逸出——
「我爹娘死於西漠盜匪刀下,他們搶牲口也搶女人。後來,當時身為狼主的頭兒率大夥兒追蹤那批人,在北方沙漠將那群盜匪盡數殺光,近百條屍身全拖去餵狼、喂鷹。從此,我就跟著頭兒和弟兄們一塊兒過活,他們在哪兒,哪兒就是家。」稍頓,似乎想起得再交代什麼,又道:「頭兒說,我天生是習武的料,許多招式一瞧便會,我跟他學,後來大夥兒曾在江南住下,那幾年,有一位退隱江湖的老師傅點撥過我幾路功夫。我什麼都會一點,連呂宋方言也學得還可以,只要別叫我理帳。」
他又說好多話了!
而且這會兒還「禮尚往來」,他聽了她的事,把自個兒的也道出。
她錯看他了嗎?因為剛開始互有誤解,他視她為敵,下手狠厲,再加上他寡言少笑,自然就覺難以親近,但就這短短一天,她瞧見了極不同的他——
亦步亦趨,沉默為她遮陽。關懷她身上未退的瘀痕。
他深入縱穴。他救了人,也救活小鹿。
他不願居功,應付不來熱情島民們的盛情,怕被團團圍困,乾脆就偷溜了。
他還說,他會害羞。
深吸了口氣,她清清喉嚨,徐吐,道:「這麼說的話,你與我年少時候的遭遇頗有雷同之處,咱倆都是孤兒,都離開自小生長的所在,如今因緣際會碰在一塊兒,理該同病相憐呢!」害羞是嗎?唔……瞧仔細了,那偏俊的眉目確實有些閃爍,面膚也暗暗深濃。唉,來真的呀……
「嗯。」巴羅淡應。
意欲遮掩什麼似的,他抬手揭掉沾在眉睫上的水珠,揉揉眼。
「你手背弄傷了!」陸丹華輕呼,想也沒想便拉下他的大掌。
傷?
……有嗎?
巴羅不記得哪裡傷著了,隨著她的關注,他看向那只落在姑娘柔荑裡的大手。他定定看著,眼神太平淡,彷彿那隻手不是自己的。
「穴裡很暗,伸手不見五指,那頭鹿受到驚嚇,我聽聲辨位去抓,不小心被它咬中……口子很淺,不礙事。」鹿齒方且大,沒有食肉野獸尖利的牙,他又極快就擺脫了,僅被兩排齒擦劃過去。
絲毫不在乎那算不上傷的紅痕,他目光靜移,盯著姑娘白裡透紅的額,和蕩在那白額前的柔軟青絲。
喉結微動,他低聲又道:「穴底氣味相當不好,你給的青丸很好,一人二畜三張口,我把小瓶裡僅剩的三粒青丸全用了,塞進入和鹿只嘴裡。」
他以為她會怪他嗎?
陸丹華心裡輕歎,瞄他一眼,邊從袖底取出手巾,道:「那些青丸能派上用場,我很歡喜的。大姑娘曾給過我配製的方子,幾味藥材要取得並不難,待諸事定下,得了空,我再多配製一些。」
此一時分,對這男人所生的怨念和不滿全都消散。
她不怪他了。
在漸漸接觸到他的本心後,已很能釋懷他那時抓扣著她、凶狠又無禮的對待。
同病相憐……她深深覺得,她與他很有可能成為極知心的摯友呢!
「雖是小傷,仍得處理才行啊!」她揚睫道,神色堅定不容拒絕,邊取出手巾輕柔地壓在他手背上。「等會兒再跟這裡的島民討些清水,把傷處清洗一下再上藥。」
巴羅動也沒動,由著姑娘擺佈。
胸中,那種無以為名的波蕩又起,既是來得莫名其妙,依他性情,乾脆就放任著不多想,只是對於女子淨秀的素巾折作四方、平貼在自己古銅泛金手背的畫面感到稀奇,看得有些目不轉睛。
唔,有人來了!
來者的腳步聲未經掩藏,大大方方邁開。
他舉目望去,幾是站在他懷裡的陸丹華稍怔了怔,亦循著他的視線側轉過身。
「原來你們兩個躲在這兒!」雷薩朗爽朗笑了聲。
跟著雷薩朗身後而來的兩名西漠兄弟,也衝著他們倆咧開寬嘴嘿嘿笑,黝臉發亮,亮得真灼目,像從沒見過自家寡言到百拳都揍不出半個悶屁的兄弟,會和人家姑娘站得如此靠近。
雷薩朗笑道:「我適才聽到消息了,說你跳進深穴內救人又救鹿,還說丹華給的青丸靈得很,保大夥兒性命。老島主明達海一知曉這事,咱們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價錢立馬對砍,瞧你們倆干的『好事』,這筆生意得給你們二位分花紅了。」
巴羅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倒是陸丹華回過神後,小臉略現靦眺,尤其當她意會到雷薩朗和其它二位漢子的眼珠子都溜啊溜,朝她握住男人單掌的小手上溜轉時,熱氣陡地染遍她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