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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唐浣紗

    他的語調更加蒼涼蕭索。「失去了父親後,我以為可以跟在母親身邊,但……她不要我們。她把我跟妹妹寄放在嬸嬸家裡,給了我嬸嬸一筆錢後,她就跑到台北去找男朋友,計劃要一起出國。當然,在她的計劃裡,完全沒有我跟我妹妹,從頭到尾,我跟妹妹都像一個大型垃圾,先是被父親丟棄,緊接著,又被母親丟棄。」

    他的眼底彷彿結了冰雪,緩慢地道:「我母親在台北跟她的男友同居,用我父親給她的巨額贍養費,租了一間豪宅,兩人打算一結束男友在台北的事業後,就立刻到美國去,從此不再回來。被留在屏東的我非常非常想念母親,所以我省下每天早餐和午餐的零用錢,餓了好一陣子的肚子,就算餓到頭昏眼花,都捨不得花掉那些錢,後來,總算存到一筆錢,可以買一張到台北的火車票。當時我的錢只能買單程票,連回程的車票都買不起,但因為伯母親隨時會出國。所以我不敢再多花時間存錢。我滿懷期待,以為母親會照顧我,要去搭火車的時候,我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妹妹,一定會帶媽媽回來。」

    聽到這裡,曉蝶已經淚流滿面了,心弦一陣又一陣的抽痛。老天,她真的不敢想像,幼年的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心底究竟有多少苦、多少淚?

    扯出一個比哭泣還悲慘的笑容後,他繼續道:「到了台北後,我按照好不容易從嬸嬸那邊偷來的住址,輾轉找到我母親居住的豪宅。我不知道該如何搭台北的公車,所以從台北火車站沿途問人,好不容易才走路到板橋,沿途挨餓受凍,飢腸轆轆也沒錢買東西吃,只能在經過公園時,喝點水來充飢,幸好還有好心的人塞點東西給我吃。那時我身上穿著一件很陳舊的國小制服,整個人瘦巴巴的,再加上那陣子以來都營養不良,餓得面黃肌瘦,所以看起來活像是個難民似的。我癡癡地站在門口守候,終於等到母親外出歸來,她搭著一輛很氣派的大轎車,渾身珠光寶氣,儼然是個貴婦。

    一看到瑟縮地躲在牆邊的我時,她非常震驚,把司機打發走後,她下車走向我,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來幹什麼?快回屏東去!」她的神情非常緊張,深怕別人看到我,好像我的存在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點一樣。她從皮包中掏出幾張鈔票塞給我後,很厭惡地叫我快點離開,說她的男友馬上就會回來了,叫我千萬不要再來煩她,更不準被她男朋友看到,然後,她就進入豪宅了。

    「那時,我還是癡癡地躲在牆角,無法相信母親真的不要我和妹妹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場惡夢,她不會這麼狠心地拋棄我們。後來,我母親又坐車外出,看到依舊縮在牆邊、被雨水淋成落湯雞的我時,眉頭皺得好緊好緊,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表情,她的眼底滿是厭惡,還叫司機快點把車開走……」

    他閉上眼,語調彷彿積壓了千重冰雪般。「那一刻,我終於醒了,終於明白母親是真的拋棄我跟妹妹了。先是父親,再來是母親,他們都不要我們……視如敝屣、毫不猶豫地丟棄……我們的存在只會令他們不悅,只會阻擋他們追求快樂……」

    聶仲堯再度睜開眼睛時,深幽的黑眸看起來好淒涼,彷彿他的人生不曾有過任何光亮。

    「後來,因為叔叔、嬸嬸和親戚都明白表示無力再撫養我們,所以我們兄妹被社會局安排送入不同的收養家庭。取得兩邊收養父母的同意後,我們兄妹還是會在逢年過節時互寄卡片,甚至見個面。我發憤唸書,告誡自己一定要出人頭地。我拚命苦讀,以第一名的成績從最高學府畢業,又公費保送到異國求學。回國後,進入科技公司,有了穩定的收入後,我就跟多年來一直保持聯絡的妹妹說,除了她養父和養母的家外,我的家就是她永遠的娘家……」

    聽到這裡,曉蝶泣不成聲,哭得幾乎柔腸寸斷了。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哭泣,為那個小男孩哭泣。

    曉蝶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哽咽地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對不起……」

    她無法想像這些年他是如何熬過來的?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吞下多少絕望和心碎?在夢裡喊過多少次爸爸和媽媽?可是,不管他如何哭喊,始終沒有一雙手溫暖地擁抱他,沒有……

    「不,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他溫柔地拭去她不斷淌下的淚。「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她顫聲哽咽道:「你吃了好多好多的苦,忍受了好長的孤獨,你的心一定好痛、好無助……」

    六、七歲,正是好需要父母呵護的年紀啊!同年紀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甚至還有爺爺和奶奶的疼愛,集三千寵愛在一身,但他卻孤伶伶地被丟棄,看盡世間冷暖,飽嘗被拋棄的痛楚。

    「我不痛。」他深情地凝視她。「我痛,是因為自己沒有好好保護你,讓你流淚,是我對不起你。剛聽到你懷孕時,我的確是亂了方寸,幼年被拋棄的痛苦瞬間浮上我的腦海,所以我亂了,無力顧及你的感受。」

    他捧起她的淚顏,黑眸漾滿愛戀與決心,一字一句地道:「蝶,相信我,我愛你,我不能失去你.這輩子我失去過很多很多的東西,但我真的無法失去你。回到我的身邊,好嗎?我們馬上結婚!也許我還不知道該如何當一個好父親,但我相信,你一定會在一旁幫助我的,對不對?」

    「好、好……」酸楚梗塞住她的喉頭,她不斷地點頭,把臉緊緊貼在他臉上,滾燙的淚濡濕兩人的臉頰、兩人的衣襟……

    曉蝶跟著仲堯回到台北,他提議要馬上登記結婚,還要舉行一場婚禮,讓她穿著最美麗的白紗,風風光光地接受眾人的祝福,正式成為他的妻子。總之,他就是不要讓曉蝶覺得委屈,不要她懷著身孕卻沒名沒分地跟著他。

    曉蝶明白他的用心,可是她沒有答應,因為她的心底還有一些無法釐清的情緒。

    她知道在仲堯的人生規劃中,並不是打算要現在結婚的,尤其,他還沒有準備好要當爸爸。曉蝶很遺憾自己的孩子來得並不是很受歡迎,而她絕對不希望仲堯之所以堅持快點完婚,只是為了要給她一個名分。

    名分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必須確定——這樁婚姻是仲堯真心渴望的嗎?結婚後,他會快樂嗎?她可以帶給他幸福嗎?

    所以,她推說自己有些害喜,婚禮的事不用急,過陣子他們先去法院公證結婚,等生下寶寶後,再慢慢籌備婚禮。

    在聶仲堯的堅持下,她搬進他的家,原本曉蝶很想繼續在洗衣店工作,因為她覺得那份工作並不辛苦。

    可是,他堅持她必須要多休息,如果她真的覺得太悶了,可以去附近的社區大學選修一些有趣的才藝課。反正,他就是不放心她懷孕了還要外出工作。拗不過他,曉蝶便順著他了。

    她真的去社區大學報名上手工香皂班還有蛋糕烘焙班,烤了好吃的蛋糕還會拿去洗衣店,探望表姊跟以前的同事。

    每天在家裡時,她會愉快地烹煮一餐,跟葡萄和豆乾一起玩耍,帶它們去公園快樂地運動。

    閒暇時,她便約好姊妹漪棠或安婕一起外出喝茶、看電影,黃昏時分便回家,開始準備豐盛的晚餐,迎接仲堯下班。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充實也很悠閒,只是,曉蝶的心還是悄悄蒙上一層隱憂。

    她知道仲堯並不快樂,在她的面前,他其實是強顏歡笑的。他每天都費盡心思地寵愛她,常常買小禮物給她驚喜,每一次要去婦產科或是媽媽教室時,他也會興致勃勃地陪她一起去,兩人還甜蜜地一起去買新生兒的衣物。

    但她知道,他並不快樂。

    他一點兒都沒有忘卻童年的陰影,仍常常作惡夢。

    她非常清楚,他以前不會這樣的,但是自從知道她懷孕後,他就常常被惡夢糾纏。

    就像此時。

    他又再度陷入可怕的夢境中了。

    她原本是在睡夢中的,因為聽到一連串的悶吼聲而被擾醒,一醒過來,她就知道枕邊人又作惡夢了。

    輕輕扭開床頭暈黃的檯燈,她心疼地望著滿頭大汗、表情痛苦的仲堯。

    他的臉色慘白,緊閉雙眼,拚命地搖頭,沙啞地低吼:「不要走……爸、爸……媽,我求求你們,不要拋棄我……我是壞孩子嗎?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拋棄我?求求你……爸、媽.別走……我好怕,我一個人好寂寞……」

    淚水湧上她的眼眶。

    這一陣子仲堯常常作這類惡夢,她既心疼又愧疚,很清楚他作惡夢的起因是因為她懷孕了。她的懷孕讓他聯想起童年一再被拋棄的陰影,他無法走出那個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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