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惜之
想到這裡,關幀像裝了新電池般彈跳起來。
快累死的男人,跑過大街、跑進醫院,跑入電梯,跑回他賭咒,打死也不再進去的病房。
猛力推開門,他拉開喉嚨大喊:「白雒意,你給我出來。」
父親、白姨、白雒意同時回頭。
「我要講幾次你才懂,叫我大哥。」白雒意涼涼說。
「大你的頭,快出來,不然我就把你的醫院搞垮。」他祭出恐嚇。
白雒意無可奈何聳聳肩,拉關幀出病房。「發生什麼事?」
「我看見封鈴,她生病了,我要你調閱所有的病歷,把她找出來!」
第一章聖誕禮物
她是小草,疾風勁雨中可以低頭,但不能認輸的野草。
這個事實在十歲那年,封鈴就知道了。
那時,她剛失去父親,母親賣掉房子,償還嚇人的醫藥費。
她懷疑,為什麼餐廳做菜出錯,客人可以要求退費;醫生醫死人,病人家屬卻要繳高額醫藥費?
她沒問,因為無解。
她只能等待風雨過去,昂首挺胸,對著太陽嗆聲:「我沒輸。」之後,拚命茁壯。
高二上學期,她在學校接到電話,訊息傳來,母親心臟病發,封鈴趕到醫院時,沒見到她最後一面。
母親胸痛是老毛病,醫生要她多休息。可一天兼三份工的女人,哪來的時間休息?
這次她沒付醫藥費,因為母親的僱主關先生代付了。
關先生是大好人,關太太也很仁慈,幫忙辦完後事,聽說封鈴沒有其他親人可依靠,便留她在關家大宅幫忙。
喪事期間,她不掉眼淚,挫敗打擊教會她,哭泣不過是浪費生命資源。對於人生,她依然不認輸。
進關家第一天,她拚命工作,管家交代她的工作,她無一漏失。
晚上十點,管家吩咐她把消夜送上樓給大少爺之後,就可以休息。
封鈴想到的不是休息,而是人生轉捩首日,她熬過了,往後第二天、第三天……她將越來越習慣。人生無法規劃,只能適應、妥協。
端起咖啡、蛋糕,封鈴輕手輕腳走到二樓。
敲門、進屋。
大少爺正在唸書,讀著厚厚的原文書,她擺好消夜,視線卻不自覺落在英文字上。
「急性淋巴白血病」她不自覺念出聲。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這個陌生字眼,當時並不知道,往後她將嘔心瀝血同這個專有名詞搏鬥。
「你的英文不錯。」大少爺說。
她抬眉,眼睛對上他的視線。
大少爺很斯文,白白淨淨的臉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很像醫生。
「我很小就學英文。」封鈴回答。
「對英文有興趣?」
「是我父母親的夢想,他們希望送我出國留學。」
她父親有機會出國的,但家道中落,落掉了他的夢。結婚生子後,他把夢想堆到女兒身上,而她,樂意為父親圓夢。
「你是封媽媽的女兒?」
「是。」
「她從我這裡借回去的英文書,是給你看的?」
「是。」
她不只看大少爺的英文書,也從母親那裡聽取大少爺的故事。媽媽說,大少爺書念得極好,考上醫學院那天,關先生大宴賓客,在庭院裡席開百桌,所有人都出席了,獨獨關家二少鬧失蹤。
媽媽說,大少爺隨和親切,二少爺桀驁霸氣,兩人天差地別,下人們都盡量避開二少爺、親近大少爺。
她還說,大少爺是新太太帶進關家的繼子,二少爺才是關先生和元配的親生兒子,但大少爺孝順、體貼,關老爺對他的疼愛,比二少爺更甚。
母親愛說大少爺的好話,但讓她印象深刻的卻是二少爺的壞,那位倍受孤立的孤臣孽子……日子不好過吧?
「有需要的話,自己過來拿,我不在家也無所謂,留張紙條就行了。」
他指指牆上一大排書架,裡面的原文書多到讓人羨慕。
「謝謝大少爺。」
「我聽封媽媽說,你的功課很好,常當模範生。」
「還可以。」模範生的日子過去了,她懂得認命是生存的重要條件之一。
「真想唸書的話,別放棄,繼續自我進修,爭取同等學歷考大學,課業上有困難,儘管來找我。」
「謝謝大少爺。」嘴上說謝謝,她心底明白,升學是遙遠而奢侈的夢想,唸書與她,失去緣分。
「你很嚴肅,封媽媽比你隨和多了。我叫白雒意,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或叫我白哥。」
白哥、白鴿?賣洗衣精嗎?她抿嘴一笑。
「終於把你逗笑。很有效吧,我常用這招和美女搭訕,你知不知道自己笑起來很漂亮?」
她不回答,點頭,謝過。
他推開椅子,站到封鈴面前,手搭上她的肩。
「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碰上了躲不掉,沒辦法重頭來過,回顧也無濟於事,你能做的,是別和自己過不去。」
她懂。
她知道再不捨,父母親終是將她舍下;她知道人生苦短,不能停留駐足,即使不知道目標在何方,也得往前走。
「很晚了,早點休息、別想太多,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他笑了笑,說:「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好像在看證嚴法師。」
又笑開。她算是見識了大少爺的親切隨和,難怪人人說他好。
「大少爺晚安……對不起,我喊不出白鴿。」
「沒關係,你喊我白鴿,我也飛不起來,下次試試喊我灰(菲)哥,說不定我的頭皮會前後震顫。」
回眸一笑,走回廚房,在大少爺身上,封鈴得到些許安慰。這個家的主人,個個善良體貼。
意外地,她發現廚房裡面,有人背對她,在冰箱翻東西。
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也不對,不多久,她聽見他低聲咒罵。
「媽的,什麼東西也沒有……冰箱那麼大台擺好看……」
忍不住,她出聲:「這台冰箱裝的是做菜的食材,水果、餅乾、飲料放在左邊那台冰箱。」
男人倏地轉身,盯住她。他沒被突然出現的封鈴嚇到,封鈴卻讓他狼狽不堪的模樣嚇著。
他的眉角有一道撕裂傷,血未完全凝固,他的右臉頰腫了,皮衣手肘處擦破,左腳破了個大洞的牛仔褲裡,染出一團鮮紅。
他是小偷,還是誤闖豪宅的強盜?但小偷怎會從冰箱下手?
眉頭皺攏,她試著解開他的身份。
突地,看見她皺眉,他的嘴角震顫,三秒,癟癟的嘴唇咧開,大笑。
「你是誰?新來的?我以前沒看過你。」
新來的?他的口氣、他住在這裡……噢哦,想起來了,是媽媽常拿來當負面教材,訓誡她,交男朋友時,一定不能碰的類型——二少爺,關幀。
「我叫封鈴,今天剛到這裡。」
「沒聽過。」他的口氣不似「白哥」親切,難怪他會是大家眼中的難纏主人。
「你受傷了。」她指出事實。
他的頭髮蓬亂,幾束髮絲被乾涸的血液黏在額間。
「關你屁事?」他濃眉上挑,嘴角吊著一抹嘲諷。
她不和刺蝟計較,繞過他,走到冰箱旁邊。「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看一眼冰箱。「我不吃甜的。」
「我煮麵給你吃,好嗎?」她打開右手邊的冰箱,從裡面找出幾棵白菜和青蔥。
定眼望她,他喜歡看她皺眉模樣,她的眉毛讓他龍心大悅。「好,我喜歡吃豬肉和牛肉、不喜歡吃餃類、青菜水果、蛋和魚。」
偏食!但她不想灌輸他均衡營養有益健康,他聽得進去才有鬼。
「知道了。」她從保鮮盒找出一塊五花肉,燒開水,放進去燙,另一邊的爐子,熱水下面。
關幀看得出她並不贊同自己的口味偏好,卻仍照他的話做,這個說不出來的為什麼,讓他笑逐顏開。
照理說,他剛海扁兩個混混、身上掛綵,荷包空了,又發覺信用卡不翼而飛,心情應該壞到想找人發洩。但一個陌生的封鈴、一個熟悉到讓他很感動的皺眉表情,卻讓他心花怒放……
面下鍋,她開始磨蒜頭、切碎香菜,調他沒見過的醬汁。
身子一蹬,他坐在她身後的廚台上,凝視封鈴忙碌背影,讓他覺得幸福滿載。
深吸一口食物香,咕嚕咕嚕的腸胃作響。他有這麼餓?
很久了,至少好幾年,他不認為這裡是家,但今晚,封鈴為他溫習了家的味道。
不到十五分鐘,一碗香氣四溢的面擺在他面前,上面鋪了幾塊彈性一級棒的蒜泥白肉。
端起碗,肥肥的豬肉咬下,油冒出來,滿嘴香。
關幀說不吃水果,她還是拿出葡萄和養樂多放進果汁機。
等他把面吃完,她問也沒問,把葡萄多多放在他手邊。是順手吧,他竟沒有多餘反應,就把深惡痛絕的水果吞進肚子裡。
「我還要。」他把碗推到她面前。
「再一碗麵?」
「蒜泥白肉。」他指指鍋子裡沒切完的豬肉。
果然是肉食暴龍,逼他吃青菜水果,違反食物鏈法則。
她沒有對主人唱反調的習慣,拿出砧板,一片一片把肉切了,堆在他的碗中,然後順手洗起果汁機和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