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董妮
「你到底是在看我?還是透過我,想著其他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發現他凝望著自己出神,然而,他的執著和堅定都不是為了她。
她不知道他心裡藏著何等傷心事,倘若他能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她樂意貢獻這份溫暖,但別把她當成替身。
差不多半個天下都知道世上有『聖女』,而遺忘『寒孺』這個人,他是少數不因她的尊貴而疏遠她的人。
所以在他面前,她更想當一個單純的『寒孺』,就是她自己,沒有過多的裝飾與稱號。
這樣的要求困難嗎?她不知道,心卻莫名地抽疼著。
第三章
「我告訴過你,不管你把我誤認成誰,我都不可能是你想像中的模樣。」寒孺定定地看著司徒空。
他臉上帶著一絲痞,聳聳肩。「你又不是我肚裡的蛔蟲,怎知我心中所想。」
她眸間閃過一抹疑雲,他的話總是那麼奇怪,教人似懂非懂的。
「是不是不瞭解蛔蟲的意思?沒關係,我們可以深刻討論一下這種生物,它——」
她截斷他的話,看穿他的心思。「你怕面對現實嗎?」
他窒了下。「我怕什麼?」
「真的不怕?」她素手慢慢地栘向臉部。
「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哭,只要你不掉淚給我看,天塌下來我都可以替你扛住。」他笑嘻嘻的。
「如果你看到真相後,還能說出這句話,那麼……」
她的手停在臉上,良久,黝黑的瞳眸緊緊地閉上。
他看著她臉龐,那長長的羽睫下深濃的陰影,像遮住了整片天空的晴朗,胸口一陣針刺般地疼。
「小姐有沒有看過皮影戲?如果你喜歡愛情戲,我可以演一出『梁山伯與祝英台』給你看,或者你喜歡復仇劇碼,『哈姆雷特』怎麼樣?」
倘若他沒開口,她或許會一直猶豫下去,不知道要不要在他面前露出真容。
但他刻意活潑的語氣卻使她下定決心。她想要有個人真正地認識『寒孺』,交一個專屬於『寒孺』的朋友,就必須先讓人看到一個完全的、沒有遮掩的『寒孺』。
雪般玉手在耳畔一抹,撕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
「司徒空,你可看清楚了?」她褪下的不僅僅是掩飾,還有那逼人氣息的美麗。
他的手在袍袖中悄悄地握緊了,努力讓自己不要移開視線,定定地瞧著那張疤痕遍佈、幾乎分不清五官的面容。
這是醜陋嗎?或者用『恐怖』來形容更貼切。
她臉上唯一沒變的就是那雙靈秀的眼眸了,在失去了驚人美麗的襯托下,它們顯得愈發深邃,就像無邊無際的夜空。
依稀間,那雙漆黑的眸裡有幾點光芒進閃,一點、一點又一點,漸漸地,光華連成一片,化做橫跨夜幕的銀河,璀璨耀眼。
他被深深地吸引著,情不自禁墜入星海中。
她摸著凹凸不平的臉,語氣平淡。「我是聖主從狼嘴裡搶下來的,雖然撿回一條小命,可惜臉被咬壞了。聖主也曾為我延醫診治過,卻都無能為力。直到我三歲那年,正逢聖女候選,當時,各分舵送來的適齡女孩有四百八十一個,竟無人能通過玄女功的考驗。有人說,這是白蓮教一大劫,意味著道消魔長,白蓮教要完蛋了。聖主不信,便讓我也去試試,想不到我一下子就過了關。但誰見過這麼醜的聖女?我這樣子站出去,恐怕人們只會把我當妖怪打,而不會認同我的聖女身份;所以聖主與護法們集體閉關,研究出一劑古方,用草藥、樹脂製作面具,隨著我的年歲增長,每半年換一副,掩飾了真相,卻給了所有人一個天大的誤解——我是白蓮教歷任最美的聖女。」
她真的以為他沒發現她的臉有問題?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無論喜怒哀樂,五官動都不動的。
但這是她的秘密,她不說,他也就不問,不去刨開她心底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傷口。
而今,她的行為不過證實了他的猜測。
可那又怎樣?他的眷戀不單因為她的美貌,最重要的是那雙眼,好似埋藏了無盡心事,幾度欲語還休,深邃又迷離,讓他情不自禁地沉醉。
況且她還是他來到這個世界見到的第一個人,救過他的性命,他發誓要把對小學妹的遺憾都彌補在她身上,這是因為他把她當成小學妹的替身嗎?
不,他跟小學妹相處不到一年,分離卻長達了五年,他總告訴自己,他記得小學妹的一顰一笑,但事實是,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靈堂上那張遺照,和小學妹枯槁的遺容。
寒孺不是小學妹,他知道的,要是她們兩人處在相同的境地,小學妹肯定用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到他心湖生波,卻不會毅然取下面具,逼彼此面臨這尷尬的場面。
小學妹是柔弱的,而寒孺,她柔韌中還帶著剛強。
「如今,你還會覺得我像你心心唸唸的那個人嗎?」她問。
他看著她的眼,覺得自己對不起小學妹,若非他多管閒事,強行撮合她與學長,她不會早夭。每天每時每刻,他都覺得自己是個殺人兇手。
其實,他一直依賴著寒孺眼底的光彩,支持自己在這異界中重新生活,他需要一個追求的目標,這接續下來的生命才有意義。
其實,他很自私,擅自把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念頭,心願都扔在她身上,也不管她受不受得了。
其實,他跟她一樣,只想有個理解自己的伴,不單是看清『司徒空』的外表,還能認識『司徒空』這個來自異界的靈魂。
而今,她對他攤牌,他卻還沒有想到該如何回應。畢竟,他的故事太離奇,她真的會相信嗎?
「你聽過一個叫台灣的地方嗎?」平淡的、微帶悲涼的聲音逸出了喉間。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笨蛋,幹麼跟他討論如此嚴肅的問題?他根本不會懂。二話不說,她甩頭走人。
「那裡有一個叫司徒空的年輕人,從小就聰明,學什麼都快,個性也特別驕傲和狂妄。大家都說他是個怪胎、天才,他還洋洋自得,認為不招人嫉是庸才。在他二十一歲那年,出了一場意外,失去雙腿。這本來應該是個警惕,告訴他,自大和自信是兩回事,做事要一步一腳印,不要好高騖遠,但從沒跌跤過的他卻承受不起打擊,絕望地放棄人生,拱手讓出喜歡的學妹……」緩緩地,他說出心底最深的痛。
寒孺不由自主地雙手環胸,本來堅定離開的腳步被生生拉住。
那一句接一句哀傷、又無比空虛的話語竄入她耳裡,編織成的是如此不可思議的故事;理智告訴她,他又在胡言亂語了;但心裡有一塊地方,卻堅定地收藏了他吐出的每一個字,珍而重之、矢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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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了,司徒空成為「歡園」裡唯一併專屬的僕人,與寒孺朝夕相對,卻相顧無言。
他不禁失望地想,說實話是不是個愚蠢的行為?瞧瞧,她都把他當妖怪了,道上偶遇,目光移轉,走過他身邊的步伐快到像後頭有鬼在追。
她纖麗的背影是如此倉皇,他心裡說不出是悲傷或怨,只是很空虛,好像整個人被拉到了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同伴就這麼消失了。
他的手藏在袖裡,鬆了又握、握了又鬆。既然她接受不了真正的他,他該不該就此放手讓她走?
腦海裡突然閃過他在二十一世紀經歷的最後一件事——七歲的孩子,不顧一切也要保有他的小寵物。
他不想放開她,想要她在身邊,喜歡兩人一起鬥嘴的愉快,偶爾目光交接,那心底籠罩的淡淡暖意。
自己的意志力難道連個小孩都不如?她怕他,那他就做到她的害怕消失為止。
「我不會放棄的。」
他要向管理後園花木的王叔借剪刀,他要打造一座不一樣的『歡園』,讓她驚喜一下。
司徒空不知道,他跑掉的同時,寒孺正從迴廊暗處走出來,雙眼通紅。
自從那一日在他面前現出了真面目之後,他便不與她說話了。
果然,她的容貌還是太嚇人。
她怎會傻到以為有人可以接受真正的她?世人總是愛美而惡醜的,她自己不也一樣?
「早知如此……」她的手撫著臉上薄得通透的面具,就算它展現出來的只是一種死板的美麗,也好過那活生生的恐怖。
倘若他真的無法接受她的真面目,是不是請大管事將他調離『歡園』比較好?
記得小時候一位護法警告過她,千萬別在人前揭下面具,那不僅是對白蓮教的一種侮辱,還會害對方連作三天惡夢。
偽裝得很美麗,其實很醜陋的聖女……思緒至此,纖長的羽睫上凝聚了水霧,每一滴都盛載了一份失望、一份悲傷,和一份說不清道下明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