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千尋
「阿擎,你能理解嗎?當一個人獨自經營著困難重重的事業時,很容易灰心放棄,如果有人和你站在一起,在困難時彼此打氣,痛苦時相互安慰,他們就會一直支撐下去,所以我得當媽媽的最佳拍檔,我要她知道自己不孤獨,我樂意她相信爸爸會回家,樂意聽著她一遍遍自我欺騙的謊言。」
她,再也不要舊事重演。
她堅毅的臉龐讓蔣擎動容。鎖住自己的一生成就母親的夢想,這樣的女生,他該怎麼形容?
「那麼多年了,難道你母親沒有可能有一點點動搖?」
「她的愛情是盤石,專門用來見證海枯石爛、天荒地老的,即使愛情只存在記憶中,但它是媽媽最重要的信念。昨天,外公憂心忡仲地對我說……」講到這裡,她臉上浮起一朵紅霞。
「他擔心什麼?」
「他擔心我愛上你,提醒我你畢竟是個過客,隨時隨地會離開這裡。」
講這種話,小今很害羞,可是她選擇說出口,因為她在他身上,理解了母親的一見鍾情,同意女人的第六感夠強烈。
「你怎麼回答?」他竟期待起她的答案。
「我說,在我有把握之前,不會輕易把我的愛情交出去。」
她剝下第三顆倒地鈴的果實,倒出種子,蔣擎直覺打開手心,但這次她沒給他,只是握緊果實,收到背後。
他看她一眼,狐疑。
「你沒有仔細看清楚我給你的東西,既然你不珍惜,我就不給。」她認真解釋。
對阿擎,她沒有把握,怎能把心交出去,即使對他,她的第六感早已認定。
「只不過是野草的種子,有什麼好珍惜?」他好笑的反問。
小今搖頭,珍重地打開手,她的手心躺著三顆黑不溜丟的黑色種籽,她用手指頭撥了撥,讓他看清楚。
結果蔣擎看見每顆黑色種子上都有一個小巧精緻、米白色的心形。大自然……真讓人驚艷。
「念國中的時候,我和同學發現這個秘密,還到圖書館查資料,才知道倒地鈐的種子有毒,所以,愛情很毒,沒有把握就千萬別亂碰,就像沒把握去掉河豚的毒,就千萬別嘗試它的滋味。」
「沒錯,你還太年輕,是不需要觸碰愛情的年齡。」
「我二十三了。」她皺鼻子抗議。誰說她太年輕,文全叔的女兒比她小半歲,都當媽媽了呢。
「還是太小。」
這年頭的女人應該獨立自主,創造自己的事業生命,盼望愛情、依附男人都是愚蠢想法。
「你很老了嗎?」她伸手撥撥他的劉海,以為會在裡面找到幾根白頭髮。
「對,我三十歲了。」
他抓下她的手,緊握。
她是很「隨便」的女生,第一天見面就抓他的手到處跑,第二天全家看電視時,就擠到他身邊偎著、靠著,第三天、第四天,她沒把他當男的,他也很難把她當成女生。
然後,她對他越來越隨便,他也就慢慢習慣她的「隨便」了。
「你找到愛情了嗎?」會不會在遠方,有個女人、有顆心,專屬於他?
「我這種人,不需要愛情。」
他看不起愛情,不管是父親瞬息萬變的愛情或是賀巧眉堅定不移的愛情,通通看不起。
他認同她的說法,愛情毒,沒把握就千萬別碰。
這輩子,他不讓自己涉險。
小今又歎氣了,一樣是輕得讓人無從察覺的歎息。
回到家裡,她又回復多話、可愛、單純到有點豬頭的可愛模樣。
此刻,蔣擎終於弄懂了,她的獨立堅強不在家人面前表現,她在扮小裝傻,利用母親的責任感,讓母親不忍棄她而去。
回家後,小今拉著蔣擎打青芒果,兩個人分工合作,他打一顆,她追著圓滾滾的青芒果四處亂跑,沒多久就打下滿滿一盆,她說他們是合作無間的芒果雙人組。
接著她又用一把鋁梯爬上爬下,摘取成熟的黑紫色桑椹。
外公的桑椹還是很沒家教,動不動就染了他滿身的黑紫色,有時候更過份,居然當眾砸上他的額頭,在他臉上做新款刺青。
不過,蔣擎已經很習慣沒家教的桑椹了,反正他在吃掉它們時,也沒表現出多少家教。
小今很開心,銀鈴笑聲扯著他的快樂,把他的冷淡遠遠推離,不愛笑的他,總在不經意間對她暢懷大笑。
好幾次他發現,便刻意繃住臉,控制自己的笑覺神經。
她發現他繃臉,非但不懂得收斂,還動手動腳扯著他的臉頰說:「你的臉那麼臭,一定是火氣太大,多住兩個月好不好?等蓮子結好,我剔出蓮心熬茶,替你降火氣。」
在說這些話時,她早已經知道蔣擎不需要愛情,也明白自己掌握不了他的心,可她仍然希望他留下來,一天、兩天、十天或者十個月……八年。
她沒想過自己有什麼目的,只想著明天睡醒又能看見他帥氣的臉。
蔣擎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動搖得控制不住,是在幾天前的午後。
那天,天陰陰,小今帶著他走進沒人的原始森林。
「前幾年有高爾夫球場老闆想跟外公買下這塊上地,外公不肯賣,後來他們改變方案,決定買另一塊更有價值、靠大馬路更近的土地和外公交換,外公很固執,還是不肯答應,村裡的人都覺得外公既不懂得算計又不通人情,後來高爾夫球場還是蓋了,蓋在陳旺伯公的茶園裡。」
扯下一段竹葉,小今東掃西掃,還掃向他臉上,嬉戲玩鬧。
「你外公為什麼堅持?」蔣擎撥掉她的竹子,握緊她的手,不讓她調皮搗蛋。
「對啊,我也問外公,給人家方便不是很好嗎?外公回答,『土地是用來養育人畜鳥獸的,不是拿來滿足少數人的虛榮娛樂,種子在泥巴裡面生長,長大以後孕育萬物,人類應該懂得尊重大地,不應該輕賤它。
「何況,高爾夫球場蓋在山頂上,短短的韓國草根本做不來水土保持,下一場大雨、刮一次颱風,土地一定會向人類抗議。所以外公寧願放著原始森林不生產,也不肯賣給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
聽到這裡,蔣擎笑了,他就是她口中「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
「滿腦子生意經的人才能賺大錢。」他彈彈她的頭。
「我們已經很有錢啦,你看。」她從口袋掏出隨身存款簿,向他炫耀。
他看一眼,挑挑眉。
想不到,這傢伙的實力還不壞,他闔上存款簿,將上面的號碼背了兩次,才將簿子還給她。
「如果哪一天經濟不景氣,你的畫不好賣了,儘管來找我,我養你。」小今想都沒想就讓話出口。
他笑而不答,勾住她的脖子往前走。
出門時,她說要帶他去採野生漿果,在這裡好像滿地亂長的東西都可以吃,昨天拔的野草熬成青草茶,還冰在冰箱裡;前天挖的不知名綠草做成包仔粿,包著筍子絞肉,味道好到讓他連吞五顆。
外公說得對,土地是用來孕育萬物的。
小今家的原始森林裡面樹種繁多,一進入裡面,陽光就不見蹤影,陣陣涼風在葉間穿梭,刮起沙沙沙的自然節奏。
她恐嚇他說:「小心哦,這裡有蛇,你不要被啃了。」
蔣擎卻不害怕,在美國唸書的時候,他年年參加野外求生夏令營,處理這些「小生物」,他還有幾分把握。
小今嘴巴還在拉拉雜雜說個沒停。「你以為原始森林沒有耕作就沒有收成嗎?不對哦,這裡出產的筍子多到讓我們從年頭吃到年尾都不匱乏,下次啊,我們趁太陽還沒有起床之前就來,我帶你看看滿地的新筍,你一定會很興奮……」
興奮?他只有看到垂直上升的營業額時才會興奮,至於滿地的竹子……他可以花錢買一拖拉庫。
「舅媽最愛吃筍子,表哥只好乖乖跟著我進林子,哈哈!在外面他們是英雄,一進到這裡,女泰山可不是叫假的——」
話說到一半,蔣擎看見她驚呼著蹲下,兩手搗著小腿,痛得齜牙咧嘴。
他問都沒問,直覺她被蛇咬了,立即打橫抱起她,使出飛毛腿,大步小步衝出原始森林。
首度,他感到恐慌,手足無措、心臟狂跳、呼吸窘迫。是毒蛇嗎?出血性毒蛇還是神經性毒?笨,他怎麼忘記先把蛇打死。
離這裡最近的醫院在哪裡?她會不會在進醫院之前休克?他應該先替她檢查傷口……
無數念頭在他腦海裡面狂繞,他慌到極點,擠不出半點理智。
其實,他只要放下她,觀察一下,就會知道她沒事,或者開口問她痛不痛,知不知道為什麼受傷?那麼他也會知道,她只是被蜜蜂叮了一小口,而且只是普通蜜蜂,不是嚇死人的虎頭蜂。
只不過,他過度混亂,亂到沒辦法做出正確判斷。
直到小今第一百次的「我沒事」喊得超級大聲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行為有多荒謬。
立即,他知道自己過度在乎她了,知道她在他心中,從「第三者的女兒」躍升為朋友、好朋友進而成為……他不願證實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