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辛卉
夢娣第一次聽到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驚覺他其實不是不擅言詞才不開口,根本是得理不饒人的類型。
「我又沒求你幫我。」她很有骨氣的為自己伸張正義。
滕洛瞥了她一眼,未再接腔,希望能讓她覺得佔上風而稍微消氣。
夢娣試著調整紊亂的情緒,咬了唇又放開,欲言又止,突然不知道該向他道謝還是道歉。
雖然他伸出援手的心態不明、動機可疑,但不可否認地,他確實幫了她一個大忙,讓她不至於陷入無處可去的絕境。
她沒理由獨自霸佔房子,反客為主的趕走身為屋主的他,不讓他住下。這種違背常理與良心的事,她做不來。
事態發展的方向儼然超出她的控制,夢娣越來越搞不懂,失去工作並且受制於人的自己,還能算是幸運嗎?
滕洛睇著她黯然失色的臉龐,給不了任何安慰,僅能沉默。
他的視線不禁往下移,停駐在她顯眼的鎖骨位置,那塊靜靜貼著她白皙肌膚,散發著淡淡光澤的天使墜煉,思緒陷入片刻恍惚。
他若決意斷絕過去,就應該徹底遠離她才是明智之舉。然而,他終究敵不過心頭的虧欠,插手介入她的生活。
如果賦予他全新人生,恩同再造的母親路品蘭,在他心目中如同女神般存在;她,溫夢娣——他尚未進入滕家前,唯一一個堅持跟他站在同一陣線,承諾永遠不會離開他的小女孩,則是他眼中最善良的天使。
在那段被排擠輕視、孤獨自卑、不堪回首的痛苦歲月中,她明亮透澈的眼睛,是他的明燈,照亮他晦暗的心房;她可愛無瑕的笑容,讓他看見不滅的希望;她黏膩的陪伴,溫暖他失溫的身心。
在某個下雨的夜晚,他和那個闊別十幾年、他自認為不配擁有的天使,不期而遇……
天使,再度翩然降臨。
第四章
實際上,滕洛並未如他所言,真正住進天母的雅致住所。
工作是最大因素,另一方面,他其實有意迴避屋子裡的「房客」,那個對他的過去瞭若指掌的女人,怕會經常勾起過往的細節。
他在辦公室加班,每夜都等到母親來電關切他的作息,在她心疼的催促下,他才甘願結束漫長的工作時數,離開公司。
他向來習慣自己開車、掌控去向,鮮少讓自家司機接送,可能在潛意識中,他不想連走哪一條路都一成不變,失去選擇權,讓任何人左右。
他習慣每隔三天就為愛車加滿油,於是他慢慢駛進加油站,淪陷於大排長龍的車陣中。
他並不厭惡等待,甚至有別一般人的享受這樣空白、無所事事的時光,恍若停滯的時空,是他沉澱所有思緒的隱密場所。
前方的車子一部部注滿了能量重新上路,不知經過多久,終於輪到他。滕洛降下車窗,然後一張親切甜蜜的笑顏湊了過來。
「歡迎光臨。」軟甜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
他側過臉,看清服務人員的長相,然後面無表情的俊雅臉孔立刻繃起,黑眸閃過一抹冷銳的光芒。
乍見是他,夢娣陡然一驚,宛若做壞事被逮著的偷兒,一陣心虛。
滕洛默默熄掉引擎,下車打開油箱蓋。
「呃……先生你好,請問要加多少?」但她壓下詫異的情緒,故作鎮定的,以制式的口吻客氣的問。
在腳傷復元得差不多時,她便到加油站應徵計時人員,賺取微薄但勉強可以維持生活的費用,沒有什麼不對。
滕洛睨住她約莫十秒鐘,斂下眼,沉聲回答:「加滿。」他的胸口浮現淡淡的不悅。
「好的。」夢娣牽動嘴角,保持工作時該有的笑容,輕快回應。
一整個星期不見他,她以為他說要住進那幢花園洋房,是用來整她,隨口說說的惡作劇,所以她也逐漸放下心頭大石,鬆了一口氣。
再者,她外出工作既不犯法,也沒違反租屋合約,她為什麼要覺得自己像犯了錯似的,不敢面對他。
夢娣抬眼,對上他冷沉嚴厲的目光。「我頭上長角了嗎?」她故意端起晚娘臉孔,與他針鋒相對。
「油滿出來了。」滕洛的聲調平緩,沒有起伏。
「啊——」她從怔愣中回神,連忙低頭查看,然後收起油槍,感到困窘。「一共是五百二十一塊。」她轉身背對他。
滕洛遞給她千元大鈔。
夢娣雙手接下鈔票,回到收銀機前打發票、找餘額。
趁著空檔,他已經回到車上。
「四百七十九元找您。」夢娣俯身,把剩餘的錢擺放在塑膠盤裡,等他取回。
「你收下。」語畢,他關上窗戶,踩下油門迅速駛離。
夢娣來不及反應,只能對著空氣興歎。「什麼態度嘛……」她噘起唇咕噥,最後把盤子裡的四百多塊錢放進自己乾癟的皮夾,然後調整情緒,噙著微笑,面對下一個客人,沒有把剛才發生的意外小插曲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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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十二點,夢娣下班後,騎著大學時打工存錢買下的二手50c.c.摩托車,返回天母的豪華寓所。
停好代步多年的小綿羊機車,她哼著隨口編撰的自創曲,愉快的走進屋裡,熟悉的按下燈源開關,讓奶油色的柔軟燈光照亮一室,驅趕黑暗。
等雙眼適應亮度,她定神,忽而眼角餘光瞄見晃動的黑影,她的心臟頓時提到喉嚨,受到不小驚嚇。
什麼東西?!
她拍著胸口,藉由大口喘氣平定紊亂的心緒,鼓起勇氣,帶著一點受驚後的憤怒,走到沙發前一窺究竟,揭穿不明黑影的真面目。
她溫夢娣從未做過違背良心、不可告人的虧心事,不管是什麼凶神惡煞、妖魔鬼怪她也無畏無懼。
不過,黑影的實體當然不是駭人的不明物體,而是一張出色但欠缺感情的男性面孔,今晚二度打照面的神秘屋主。
夢娣先是安了心,而後蹙起眉,莫可奈何的歎了一聲。「進來幹嘛不開燈?陰陽怪氣的。」她率直的批評,很不欣賞他不明不白的個性。
她的直言沒有惹滕洛不快,他所認識的溫夢娣,本來就該如此敢言。
他揚眼,打量她泛著油光的無瑕臉蛋,以及普通的舊T恤、牛仔褲裝扮,悒鬱的眉宇更添陰霾,還是不習慣她衣著上的改變與落差。
昔日被捧在掌心呵護,總是編著漂亮辮子、穿著昂貴洋裝的女孩,現在卻輕便率性,毫不講究。
兩人的際遇、立場調換,證明這世界的反覆無常,卻安慰不了他死寂的心。
感受到他研究似的凝視目光,夢娣忍不住開口。「滕先生,你有話就直說,不要用那種審判的眼神盯著我看。」
「為什麼在那種地方工作?」滕洛的語氣淡然而認真。
夢娣乾笑一聲,然後一鼓作氣反過來質問他。「你的問題真奇怪,為什麼我不能在『那種』地方工作?在你眼中,在加油站打工很見不得人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滕洛輕描淡寫的否定她的臆測。「你的腳傷還沒痊癒,站太久對你沒有好處。」
夢娣攢起秀眉,皮笑肉不笑的揶揄道:「你在關心我嗎?」
滕洛表情淡漠,極力隱藏對她的特殊情感。「如果我的關心你願意接受,就當是。」他模稜兩可的回答。
夢娣皺了皺鼻子,對他的說詞不以為然,畢竟她完全感覺不到他的感情。「我承擔不起。」她一副敬謝不敏的模樣。
滕洛不發一言的瞪住她,不滿意她的伶牙俐齒用來對付他。
夢娣不經意對上他清冷的黑眸,那是一雙憂鬱難懂的眼睛,剎那間,一張清秀的小男孩臉孔與之重疊,她恍然大悟——
就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眼前的男人與她尋找多年的鄰居哥哥,都有一對心事重重、宛若死水般凝滯的眼神。
鄰居哥哥總是不快樂的原因,她很清楚,也永遠不會忘記。
隨著年紀增長,夢娣越覺得那樣的人倫慘劇,是多麼的悲哀與不幸,別說是當年才十幾歲的鄰居哥哥承受不了打擊,換作任何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得知父母相繼死於非命,都會痛苦不堪,更何況是才就讀小學的孩子。
而且,據聞他還曾目睹自己父親殺人的可怕畫面……
光想像,夢娣就覺得無比難受,鄰居哥哥的可憐遭遇讓她心疼極了。
失聯的這幾年,她不斷追查他的下落,想知道他後來一個人去了哪裡?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她發誓,無論花費多久的時間,她都要打探出鄰居哥哥的消息,和他見面。
可惜,她擁有的線索不足,調查始終沒有太大進展,她十六歲收到鄰居哥哥寄來的生日禮物後,他從此音訊全無。
「唐子騏」這號人物,彷彿自人間蒸發,未曾存在過。
反觀面前這個姓滕的富家少爺,有著引人注目的外表及令人欣羨的優渥生活,到底還有什麼不如意,致使他眼中沒有一丁點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