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樂心
席母緩步走進訓導處的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間聚焦在她身上,一身昂貴套裝配珍珠飾品,利落貴氣,又帶著一種專業的咄咄逼人。
整個畫面變成眾人向席母——也就是有名的汪律師——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汪律師從頭到尾都沒有多看孩子們一眼,羅可茵只記得她冷冷的表情,帶著不可挑戰的權威。
「我兒子從國中到現在,讀了六年光禮,一直都品學兼優,為什麼會在快畢業前出現這麼多事?」質問的語氣平淡,卻讓所有人都為之一凜。
當然,大家責備的眼光全投射到羅可茵母女身上。
還用說嗎?一定是這個剛進來的高一學妹有問題。要不然,多年來都這麼品學兼優的優秀學生,哪會變成這樣?
可茵的媽媽光身高就矮了人家一大截,被瞪得又縮了縮;她不明就裡的一直在道歉,莫名其妙地、滿頭大汗地道著歉。
這個晚上就停格在母親不斷彎腰的情景中,羅可茵只覺得心口重重的疼著,難受到快要死掉。
媽媽是騎摩托車衝到學校的。載女兒回家的路上,凜冽寒風吹亂了她的頭髮。羅可茵抱著母親已經有些粗的腰身,努力忍著眼淚不敢哭。
風聲好大好大,摩托車引擎聲好吵好吵,媽媽困惑的問話,差點被掩蓋過去。
「可茵,你怎麼會……」
一回頭,看到女兒滿臉驚慌,眼眶兒紅通通的,羅母也跟著哭了。這是她的心肝寶貝啊,看女兒頭低低站在訓導處被眾人責罵的模樣,做母親的心如刀割。
結果母女倆就在家門口哭了一場,什麼也沒有問,什麼也沒有講。
「不喜歡這個學校的話,我們轉學,好不好?」羅母最後這樣問。「轉去遠一點的學校也沒關係,搭校車、家裡接送你都可以。」
「不要,媽媽,我不會再這樣了。」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紅通通,講話上氣不接下氣。「我真的會乖乖讀書,我不要轉學。」
「好,好,那就不轉學。」羅母哄著女兒,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不要哭了,小心等一下又開始喘。」
「不哭了。」知道自己讓家人多擔心,她努力擠出笑容。「媽,不要跟爸爸、哥哥他們講——」
當然不會講。要是讓家裡男人們知道小女兒跟學長翹課逃家去遊蕩,到半夜才由學校同通知家長去領回的話,不用太久,大概二十四小時內吧,那位學長鐵定會遭到毒手。比如說被五花大綁、澆上熱柏油、插滿雞毛,然後遊街示眾等等。
「你們在做什麼?」羅可茵的二哥聞聲出來,一臉不解。「為什麼不進來,外面這麼冷,可茵萬一又感冒怎麼辦。」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羅可茵鼻音重重地迅速否認。
「你看,鼻音都這麼嚴重了,還說沒事?快點進來。」
說著,二哥已經脫下自己的外套,包住妹妹,暖呼呼的衣服披上肩,羅可茵差點又掉眼淚了,要好用力的忍著,才沒有繼續哭。
「為什麼到現在才回家?」二哥追問。「是不是又留在學校練跑?可茵,我們已經說過了,冬天不要這樣,跑的一身汗又吹冷風,一不小心就感冒了,你感冒又很麻煩……」
「先別講這些了,來,我們趕快進去。媽媽煮紅糖薑湯給你喝。」
媽媽拉著她走。溫暖厚實的手並不細緻柔軟,卻充滿母愛的力量。
跟早些牽著她在街頭亂逛的另一雙手,是如此不同。
一個晚上像是作了一場超長超長的夢,夢醒之後,她突然老了好幾歲。
那晚之後,她果然又染上微恙,真的是很輕微的症狀,卻在家人堅持下,又請了好幾天病假在家休息。
隔幾日回學校上課,她的臉色還是不大好,同學們私下都在傳說,羅可茵跟學長深夜在外逗留,準備上旅館時被抓到。學校知道了,事情鬧的很大,她回家還被父母打,才會這麼憔悴。
繪聲繪影,全都是加油添醋的結果。才十六歲的她,居然已經嘗到成為公眾人物的苦頭。
後來校方的處分出來了。眾人嘩然。一人只被記了一支小過。
這絕對是寬容處分,要不然,像情節這麼重大的事件,不但大過跑不掉,說不定還會被迫轉學。
從好友趙湘柔那兒得知,席承岳家裡確實曾對校方施壓,希望害兒子分心的罪魁禍首——也就是羅可茵——可以立刻轉學,別再留在學校危害席承岳了。
但,遭到席承岳激烈的反抗,不惜以放棄參加聯考當威脅。鬧到最後,才被記一小過。
聽完之後,羅可茵好驚異。學長那麼溫文優雅的人,會跟人大吵?不過這也不算太難想像,畢竟學長之前就曾為了她跟人打過架。
漫長的冬天一日日流逝。因為被嚴格監控的關係,他們根本無法再見面。表面上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她心裡其實非常非常自責。
一切的混亂都因她而起,就像從小到大,她的身體就是全家人擔憂的重點一樣。這種感覺真糟。
因為父母執意要一個女兒,所以她是在眾人殷切盼望之下出生的。母親生她時已經四十高齡,頗吃了一點苦頭才生下她。早產不說,一出生就有BPD——新生兒器官肺部病變,直到六個月大才脫離呼吸器的輔助。
時至今日,她的肺部依然有輕微傷痕,天氣一變化就容易染上風寒,一咳嗽就很難痊癒。之所以會開始練跑,也是在醫生的建議下,為了鍛煉心肺功能才跑的。沒想到真有天分,一跑就比人快;加上多年鍛煉的耐力,居然成了長跑好手。
羅可茵還記得,小時候,父母常在深夜裡偷偷到她房間,以手探她的鼻息,只為了確認她還在正常呼吸。大規模的食補藥補更是統統都來,以把女兒養壯為最高目標。
她真的、真的極不願看見家人深深擔憂的神色,因此努力活得健康開朗,讓年紀不小的爸爸媽媽,三個哥哥都能放心。
所以她乖了,安安靜靜的低頭過日子,不敢再給任何人添麻煩。不想再看到學長那麼漂亮的人被拘在訓導處訓話,不願再看到母親向誰致歉。
戰戰兢兢,只求能平平安安過每一天,直到畢業。
春天來的時候,她的禁令終於暫時解除,可以重新回到校隊練跑了。
在操場上一圈圈跑著的時候,羅可茵總幻想,在學校的的某個角落,也許是樓頂,也許是走廊,也許是教室窗戶旁邊,有一雙溫柔帶笑的桃花眼正默默看著她;就算只是瞥過一眼,能讓他知道自己很好,這樣就夠了。
她其實也好想看他一眼。每個穿著制服的高挑背影都讓她心跳不已,視線忍不住粘了過去。不過,總是失望的時候居多。
她竟是沒有機會再和他說上一句話。席承岳像是平空消失了似的,除非各項考試頒獎時,才會聽到他的名字。
羅可茵還在經過教務處外的走廊時,看著貼出來的模擬考金榜,仔細找著席承岳的名字。看到他依然穩居第一,就偷偷地開心。
然後是火辣辣了的夏天,聯考的季節,席承岳順利考上第一志願某大法律系。耀眼的紅榜貼在學校穿堂最顯眼的地方,迎風翻飛。
直到秋季新學期開始了好久以後,紅榜都沒有撕下來。羅可茵常常會在經過時,仰頭望著那遙不可及的名字,發呆。
「啊,就是這個學姐喔」
身旁,剛進來的小高一偶爾會竊竊私語,討論著一代傳一代的八卦秘辛。
「長的又不漂亮。」小學妹不解地細聲說:「一定是倒追吧!因為聽說席學長超帥的。」
她微微一笑,低頭走了。
學生皮鞋的鞋跟在發亮的大理石地磚上敲出清脆的聲音,長廊上隱約有回音,闃靜中單調的聲響,更顯寂寥。
再次見到席承岳,是兩年多以後的事了。
那時,羅可茵已經是應屆畢業生。私立學校管得嚴格,他們參加過畢業典禮之後還是要留下來自習,做最後衝刺,以迎接即將到來的聯考。
好友趙湘柔已確定夏天就要赴美,先讀語言學校,然後升大學。雖然不用參加聯考,但還是每天留在學校陪羅可茵讀書;就連畢業典禮,也是因為要跟可茵拍照才來的。
「我們去樓頂拍幾張吧。」在校內各角落拍完一輪,趙湘柔提議著。
當然,羅可茵欣然同意。那可是他們的秘密基地哪。
她柔順地跟著一階階爬上去。鐵門一開,熱風迎面撲來,陽光燦爛到讓人差點睜不開眼。
用力眨了眨眼,還是不敢相信,出現在眼前的人影是真的。
是席承岳。就像以前一樣,斜斜靠在水塔邊,含笑望著她。
也像以前每一次一樣,在他溫柔得能融化人的目光中,她有如被黏住了,根本動彈不得。
「你來做什麼?」結果是趙湘柔先開口,她的嗓音一向清脆好聽,此刻卻蘊藏著怒氣,很不友善的質問:「你已經不是本校學生,為何隨便進我們校園?」